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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伯乐主题之【梦】
我家的房子长高了,不是接高的,是整体高了很多,就像一个小孩长高那样,它还是它,哪都没有变,就是比以前高,很高很高。
我没长,七八岁的样子。我骑在窗台上吃雪糕,一条腿在窗里勾着墙,一条腿在窗外踢着风。雪糕的奶香味很浓,我的舌头忙进忙出,生怕有一滴雪糕汁摔到地上。
天气不冷不热,光线柔和。一台红顶的轿子停在院门外。因为房子长高了,窗子高出了院墙很多,我才能看清院门外的情况。
那台轿子的门帘被撩起,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人躬身从轿子里出来,他站直后摘下顶有红翎的帽子遮住直射的阳光,看向我家的房子。他是我爸!
我爸好像没看见我,他只是来看房子的。我把雪糕杆儿扔向他,想引起他的注意,那雪糕杆儿随风拐了个弯,向别处飞去。我嘴巴大张到极限,大声喊爸,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敲打玻璃也没有声响,我发现这是个无声的世界。
我爸停留片刻便上轿远去,而我像被钉在窗台上动弹不了,眼看着那轿子被一辆马车驼着离我越来越远,马蹄踏起的尘烟遮住了我的视线,尘烟落净之后马车和轿子就不见了。怪呀!明明刚开始是人抬的轿子,怎么就变成马拉轿了呢?
闹钟里的公鸡打鸣把我叫醒,瞄了一眼窗外,乌漆抹黑的没有星星。我不起来,等它叫第三遍,我不得不起来时再起来。
我眯着眼睛想刚才的梦,梦里我回家了,回到了小时候,吃到了消失很久的雪糕,看见了离世很久的爸爸,他不理我。我又回放了一遍那个梦,爸的表情波澜不惊,他就那样在我眼前走了一趟,让我看看他?
是的,我看见了平静又安祥的爸爸。他坐轿呢,我不知道他的穿戴是哪朝哪代哪个地方的,可我觉得他很好,像一个文官。我的心情晴朗起来,思念里堆积的忧郁一丝丝消散。
记得爸离世不久,我第一次梦见他,是在家门前的一个土坡上,我和一帮小孩儿玩打滚儿,从坡上滚到坡下,从早晨玩到天黑。爸来找我,喊我回家吃饭,我可自豪了,只有我被爸找,被叫着回家吃饭,别的小孩儿都没人管。仍然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但是我很清楚每个人的表达,我能读懂腹语?这样很好玩,就像是演了一场无声电影。
唉!梦里有多快乐,醒来就有多痛苦,睁开眼睛是看不见我爸的,他不在我的身边,他在那个世界里,我只能睡着做梦的时候见到他。从此我恋上睡觉,奔跑在梦境里寻找他。
我跑得好累!却不能在每个梦境里找到他。我很担心,怕他冷,怕他孤单,怕他被人欺负,怕他没有好吃的,怕他想念我的时候伤心……我的爸爸在那个世界里,成了被我牵挂的孩子。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每天都要想几遍我爸,他就是不来我的梦里,总共就来过这么两次,后一次好像是来和我告别的,好像是在告诉我他挺好的,让我别再牵挂他。
好吧,你挺好的我就不牵挂你了,想你的时候我也不哭了。爸在那个世界里,当官坐轿可威风了!说不定还有一个家,有一大帮孩子,那个世界不是这个世界。不想你我想我妈,我没看见她和你在一起,我要去找她。
今晚星星都跑出来了,占领了整个夜空。它们能看见我吧?为了让它们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它们,那漂亮的落地窗帘都没有拉上过,能看见星星守在窗外我心安。没见到星星我心里也不慌,我知道它们还在那,比我睡得早了些,怕冷盖上了厚厚的乌云大棉被。我的被子上也有云,不是乌云,是白云朵朵。
“妈!” 我叫的。“妈!” 我哥叫的。我一声他一声,叫了一顿饭的工夫,我妈真来了!我和我哥高兴得追闹起来,在一个绿草盈盈的山坡上。
蓝天白云好像是画的,没有太阳却到处都很明亮,色彩鲜艳得有些失真,我妈看上去也就比我哥大几岁的样子。我哥跑在最前面,我紧追在他的身后,我妈在我身后。
我妈一定是特意跑在最后的,不然我这小短腿怎么能比她跑得快?她知道我怕后,我每次和哥姐出去玩,她都要嘱咐哥姐别把我丢在后头。
山坡很陡峭,我们跑得很快,一点都不累,跑着跑着,好像飞起来了,真的是在飞!我扇扇胳膊,又飞高了一些,心里好快乐呀!我们一直飞一直飞,哥忽然停下来,前面出现了两条小路,他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条。
妈超过了我越过了哥,向左而去,哥和我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妈猛然停下,转身推倒了我俩,她看着我们在草尖上滚,越滚越远……
我们从高处掉落下来,像是翻过一个窗口,跌倒后爬起来看,是冬天呀!冷气和热气隔着玻璃接吻,留下一层迷茫的霜花。没有妈,没有长着绿草的山坡,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不知是冻醒的还是摔醒的,我从梦里回来了。
我在想,妈不推倒我们,让我们滚出来,那我俩是不是就留在那里了呢?姐会不会去找我们,然后也留在那里?我跟姐说,姐白了我一眼:“我才不去!妈对你俩比对我好,我去干嘛?这次你俩去了都没招呼我。” 她说完气鼓鼓地走了。
我妈确实是对我哥和我更好一点,原因是我哥他是个男孩子,我又最小,我姐不大不小又不男,平时干活儿就多些,干活儿多就脾气大,干活儿多就出错多,出错多就总被我妈说……可我知道她想去,她怪我们去时没招呼她,这不就是很想去嘛。
我问我哥,还记不记得翻过来时的那个窗口?翻回去就能再见到妈。他莫名其妙地盯了我半天,问我是不是在梦游?还拍了拍我的脑袋让我醒醒。呃,他不知道他和我一起去见我妈,他没有和我做同样的梦。
我好孤独,一个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到了一个隐匿在山里的古镇。青石辅成的路,石缝中冒出的青草给每一块石板镶上生机勃勃的绿边儿,好可爱!我忍不住玩起了“跳房子” 。
我跳啊跳,一边跳一边数着石板,数到99块石板的时候,我发现街道上行走的人多了起来,我得绕过他们跳。有人停下来看我,他们觉得很新鲜,眼神里满是惊喜。难道他们这里的小孩儿都不玩“跳房子”?
我不跳了,我问我妈是不是住在这里?他们面面相觑,有摇头的,有点头的,还有捂住嘴乐的。一个背着菜篓的大叔跟我讲:“山顶住着姓姜的大户人家,家里的大小姐跟我长得很像。” 他让我等一等,他正好去送菜,可以跟大小姐说一说,过来认一认我。
我想跟他去山顶,他摇了摇头,我只好原地等着。我又数了99个数,果然有一个女子从坡上走过来,她身后跟着那个大叔,大叔背在身上的菜篓空了。女子穿的罗裙很漂亮,那罗裙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摆动。
她是我妈!我激动得说不出话,看着她走近我,走近我……她来到我面前附身端详我,像看一朵小花儿,面上露出欣喜,眼里含着泪水。我闭上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我找到你啦!我找到你啦……”
她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脸,指尖冰凉浸出汗水,她是生病了吗?我赶紧睁开眼睛,吗呀!我的小狗在舔我,睡前贴在脸上美容的黄瓜片都被它吃了。
这一觉睡了好久,睡得很知足,我没在梦里空跑,我见到我妈了,她认出了我,她还那么漂亮,她有好看的裙子穿,有好人家住。我要是能多和她呆一会多好!我想暴揍一顿搅我好梦的小狗,把手抬起好几次都没舍得打下去。
有人这样说过,你离世的亲人,因为太思念你,会以小动物的身份来到你身边与你共处。我相信这个说法,我不也是到梦里的那个世界去寻找他们吗?他们也会以不同的方式来到我身边。
前面那家的小仓房里又发出惨叫,那家的父母又在打孩子。我看见过,叫小芹的女孩儿被绳子拴住手腕吊在仓房的横梁上,她爸用皮带抽,她妈用手掐,因为她带弟弟让弟弟摔破了头。这次不知道又因为什么,她叫得比前几次更吓人。
小芹跟我说过她害怕做梦,梦里见到的人都没有头,她被那些无头的人追得到处跑,有时候撞到墙上,有时候掉进水里,她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救她,所以每次睡觉前她都在心里说上好几遍,不要做梦,不要做梦,不要做梦……
我和小芹不一样嗷,一个很想做梦,一个很怕做梦。我对小芹说,等她爸妈不在了,她就会想做梦去见他们,小芹使劲儿地摇头,她说她不想见他们,她就想好好睡觉,每天都能睡一个没有噩梦的觉。
我觉得小芹很可怜,我又觉得自己很可怜。小芹就算梦见她爸妈,她爸妈也会追着打她,像那些无头的人一样,追得她撞墙落水喊救命。我呢?让人觉得很幸福?可我是痛苦的呀,爸妈对我越好,我的思念就越重,我把能在梦里见到他们,当成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很奇怪为什么不能在一个梦里同时见到他们?为什么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各过各的?是因为不是同时走的吗?是因为没有拉着手才分散去了不同的地方吗?再见到他们时,我得问一问。
我哥娶了媳妇生了娃,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姐也嫁人了,有公爹婆母要孝敬,只有我有空去那个世界里看爸,去另一个那个世界里看妈。爸妈都爱和我捉迷藏,让我一次次找不到,找到了又推我走,不肯让我多和他们呆一会儿,我痛苦到想自杀,又一想不行,那样我就会永留驻在我自己的那个世界里,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白天做着赚钱养活自己的工作,夜晚翻遍一个个梦境寻找他们,我不谈恋爱不与哥姐联系,为了早点睡,睡得深睡得长,我服用安眠药。
我醒着忙睡着忙,模糊了黑白的界线,我活得精疲力尽神情恍惚,我对那个梦里的世界重度依恋,深陷难离。
我不爱说话了,我只爱自己和自己说话;我不爱与人交往,觉得一个人的世界最清静;我不再叫爸妈,直呼他们的名字。我觉得叫名字他们听得更清楚,不会以为是别的小孩在叫爸妈。
我经常叫他们的名字,一叫他们就一起来了,和我一起吃饭一起玩儿,不再单独见我,不再推我离开。我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在一起,还都回到了原来那个家里。
我妈不再是大家闺秀,我爸不再是英年才俊,他们就是我的爸妈。我从成年的日历中退回到童年,我只有七八岁,我需要他们为我做饭,哄我睡觉,领我坐滑梯……
我不用再好好睡觉再吃安眠药,我不用再做梦再到梦里到处跑着寻找,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他们还是爱跟我捉迷藏,不藏人,爱把好吃的藏在街上让我去找。我在笼屉里找到了包子,在水果摊上找到了桃子,在沟里找到了水,还在别人家小孩的手里找到了糖葫芦……
卖包子的婆婆凶我,让我滚!卖水果的叔叔觉得我聪明,又给了我几个李子。那个拿糖葫芦的小孩最可恶了!他想把我爸妈放在他手里的糖葫芦占为己有,哭喊着让他爷爷来把我的糖葫芦再抢回去。还有沟边那群坏孩子,说我喝沟里的水,是个大傻子。
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我的执着把梦境变成了现实,连我哥都夸我真棒!他说有很多爱做梦的人和我一样,把梦境变成了现实,他们都有一个和我一样精彩的世界。
我哥要送我去见那些人,说有人专门照顾我们保护我们,不让愚蠢的人欺负我们。我问爸妈跟不跟我一起去?哥说我愿意带上他们就让他们去。我可高兴了,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爸妈。
我姐来帮我收拾东西,她一边收拾一边抹眼泪。她准是又嫉妒我了,看爸妈对我好就生气,气得直哭。
我上了哥家新买的车,我叫着爸妈的名字让他们上车坐在我左右。叫名字可管用了,一叫名字他们就紧紧地跟着我,不会掉队迷路。我姐还在那哭,不上车送送我,我爸妈也不说说她,我哥也不说她,按了两声喇叭,哥把车开走了。
车子开了好远好远,在一个大门前停下,门开了,这是一个好大好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好多好多的房子,还有好多好多的人!有大白鹅在人群当中走来走去,还不时地嘎嘎叫上几声。我叫我爸妈给我拔几根鹅毛扎毽子,我想踢毽子,我踢毽子踢得可好了,我姐都赢不了我。
我喊爸妈的名字,没人应答,他们去哪了?又要和我捉迷藏!我使劲儿地喊,到处找,有几个人也跟着我喊起来。他们喊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又有许多人加入进来,顿时就喊声一片。不过他们不是帮我喊的,他们每个人喊的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叫谁。
忽然一个喊救命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大家都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跑,那几只大白鹅更是扇着翅飞奔在最前面,我看见了一个湖!真奇怪,这大院子里竟然还有湖。
有一个人在湖水里沉浮争扎,喊救命的声音越来越弱,跑在前面的那几只大白鹅扑通扑通就下水了,它们靠在一起,像舢板一样把那个落水的人驮了起来送到岸上。我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是小芹呀!
小芹怎么会来这里?看着她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头发,我想起她说过的梦,她说被无头人追得撞墙落水没人救她。难道她又做梦了?我在她的梦里?看看周围的人,都长着头呀,我又摸了摸我自己的头,好好地长在脖子上呢。
有鹅救小芹,那就不是梦。小芹也说不是梦,她说她好久没睡觉了,不睡觉当然就不会做梦。她还说她把她弟给掐死了,有她弟在,她就会总挨打。
我不知道小芹说的是真是假,可能又是在讲她做的梦?或者是她想做还没做的梦?我现在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呢?我的脑子里好混乱。我没有再叫我爸妈,我的依赖约束了他们的自由,被约束自由是很难受的。
小芹喊救命喊累了,趴在大白鹅的背上睡着了,这次她的梦里不会再被无头人追赶了,追也不怕,有大白鹅救她,以后她就再也不用怕睡觉和做梦了。多好的大白鹅,我为刚才想拔它们的毛做毽子而感到羞愧。
坐在波光粼粼的湖边,我发呆,我放空了自己,没有思念没有离愁没有感伤没有期待……有人从背后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他让我猜他是谁。听声音,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要是猜不出来,他是不是就不松手呢?
“你猜呀!你不猜我可就要告诉你了,等我告诉你,你就得做我的女朋友,嘿嘿嘿嘿……。
这是哪路的强盗逻辑?他果然还没等我张口说话就急不可耐地报上他的名号:“我叫小狗子。” 啊?!这是人名吗?这应该是网名,还有叫大熊、点点鼠、糯米鸡、喜羊羊的。
小狗子松开了捂住我眼睛的手转到我对面,天呐!他也太帅了吧?叫雄狮、飞龙、帅帅虎不香吗?叫小狗子,哈哈哈……
小狗子和我一起笑起来,他是模仿我笑,他是个疯子吧?这里的人都有些疯疯癫癫,小狗子要真是个疯子,那可就太可惜了!我无论如何也难把小狗子这个称呼和眼前的美男子联系在一起,他美得惊心动魄,和狗里狗气不搭边儿呀!小狗子却不以为然。
自从遇见小狗子以后,他就天天来湖边找我,我也特意到湖边等他。我们聊得很开心,他很乖,我说话的时候认真听,不反驳;他很逗,语出惊人,总能说出不符合逻辑却很有道理的句子;他很乐观,笑容厚道,不带一丝阴霾。
我放空了自己,原来是腾出地方迎新?是的,我不能总与往事纠缠,我要喜新厌旧做一个绝情的人,不然呢?不然就痛苦呗!用情太深难以自拔。
我真地改变了,有意疏远亲近的人。哥嫂来看我,要带我去旅游,不去。姐跑来送好吃的给我,不谢。同学邀请我和他们聚会,不理。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可以做好多的梦,梦里不再只依恋父母。我结识喜欢的人,更愿意和陌生人交往,只有喜不喜欢,没有情深意切。我的梦有睡着自然形成的,也有光天化日之下瞪着大眼睛想出来的。
如果你对我好,我却无动于衷,那是我不想为离别心痛。我对越爱的人越疏远,对越喜欢的人越冷漠,哈,我无亲无友无牵无挂无悲无喜不伤不泣。
小狗子牵着我的手在湖边散步,他说认识我就像是做了一个黄粱美梦。我使劲地掐他,让他从梦中醒过来。他说再掐我我就松手让你掉进湖里去!我说湖水淹不死我。他问为什么?我说那湖是我画在梦里的。
小狗子没松手,背起我在湖边跑起来,湖水被他踩得水花四溅,打湿了我一串串的笑声。
嘎嘎嘎……几只大白鹅张开翅膀跑在我们后面,它们伸长脖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神情集中又紧张。切!追我们干嘛呀?我们只是在散步,又不是逃跑,又不是跳湖。
小狗子跑得可快了,累死鹅鹅也追不上!跑了一圈又一圈,鹅累趴下了,小狗子不跑了,他问我画在梦里的湖,有鱼吗?我问他要干嘛?他说跑饿了,钓鱼吃烧烤。我说不用那么麻烦,我画鱼画烧烤架,点火直接烤就行了。
火苗噼噼啪啪烧出响来,鱼儿吱吱呀呀冒出油来,香气冲天,星星围观。小狗子把第一条烤好的鱼吹了又吹,送到我嘴边,我咬下一点,又把烤鱼推送到他嘴边。我一口他一口,我们一起嚼着甜蜜的幸福。我不担心小狗子会离开我,他是我画在梦里的小狗子。
那个世界啊,我愿意住在里面,我要把我每一个梦都存放在里面,还要把那些梦涂上不同的色彩,然后在那个光怪琉璃的世界里,邀请我爱的,我爱的!我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