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们无不依偎在长辈的怀里,听着女娲造人、补天的故事。我们想象着黄土在女娲手中变作活灵活现的人,感激着这位我们共同的“母亲”,或许,也犹疑着黄土抟成的“富贵者”与绳子甩出的“贫贱凡庸者”到底有何区别。
然而,在鲁迅笔下,女娲不再仅仅是那个伟大而无私的“神”。在《补天》中,女娲成为了一个有血有肉、会累会倦的“人”。
故事开篇,女娲第一次醒来。此时,天地是混沌的,她的内心也是混沌的。她不记得向来的梦,不明白觉时的懊恼,甚至不知道白天黑夜。而这时的世界充满了奇异的色彩,粉红的天、石绿的云,金色的太阳与冷而白的月亮分挂在天空两边。女娲打了个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她走到海边,开始捏起泥人来。但这一行为并非出于她自己的愿望,只是因为无聊,“只是不由的跪下一足”。而当软泥在她不经意的揉捏间画作一个人时,她起初是觉得诧异,而后才感到了喜欢,于是更加欣喜地捏出了许多人来。
但渐渐的,捏成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围在女娲身边叫嚷,她开始感到烦躁了。但这一项劳作并不由得女娲自己的意愿,她“自己觉得无所谓了,而且不耐烦。然而伊还是照旧的不歇手,不自觉的只是做”。
终于,女娲感到腰酸背痛了。她站起来,倚在一座山上,信手拉出一株紫藤,拌着泥和水甩出许多人。她“单是有趣而且烦躁,夹着恶作剧的将手只是抡,愈抡愈飞速了”。“有趣”或许是出于这种恶作剧般的行为,让她感到欢愉,于是越抡越快;而“烦躁”则证明女娲此时早已没有了耐心,但造人是上天赋予的使命,她身不由己,最后精疲力竭,合上了眼睛。
随着一声巨响,女娲第二次醒来,同时不慎向东南滑去,掉入了海中。此时,故事发展到了《淮南子》中“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的阶段。当她终于稳住庞大的身躯,看到几座仙山奔流而来。女娲拉住了山,仔细一看,才认出自己原先所做的人们已经裹上了兽皮草席,大概是进入了原始时代。他们把女娲当作救命的神,叫嚷着祈求,然而她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觉得茫然而烦躁,于是推脱着让巨鳌将山驼到平稳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女娲拉住山其实是出于私心,是怕碰了自己的脚。当她看到有个老人从山上摔下时也不管不顾,从她身上能看到明显的人性,而非神性。
片刻,身边的流水退去了,女娲又看到许多包着铁片的东西,大抵是身着铠甲的士兵,他们有的还活着,有的却已经“是直挺挺的了”。女娲连着询问了两个还活着的士兵。他们一个神色凄凉,一个表情骄傲;一个哀叹共工,一个吹捧颛顼;一个感叹着“天降丧”,一个高呼“人心不古”。女娲听不懂他们的话,愤怒地转身去问一个不包铁片的人,却也一无所获。这时大概已经进入了冷兵器时代,人们讨伐争斗,高呼着不同的“正义”,女娲不能理解的是他们口中的之乎者也,亦是两败俱伤却仍接连不断的烽火。
女娲厌倦了地面的景象,抬起头,终于发现了天上那条深而阔的裂纹,传说那是共工与颛顼斗争失败,撞断了不周山。她决心修补起来,因此先堆芦柴,再去寻青石头。但寻石头也寻得不顺利,与神话中的找五彩石不同,女娲起初是要找和天一色的纯青石的,但青色的不够,零碎的还会被人们抢去、夺走,女娲只好将各色石头都搀进去,才勉强凑成。
她将要伸手从昆仑山的大火中取一颗大树来点燃芦柴堆时,有个帝王打扮的人伸手用一片写着字的竹简刺了女娲的脚趾。女娲看不懂竹片上的字,也听不懂那人指责她的话,只是继续去点火,熔化石头补上了天。她并不明白熊熊的火焰对于这些小人是一场灾难,甚至不明白那呜咽是他的哭声。对女娲而言,她要做的只是造人与补天,完成任务之后的事,人们的文明或野蛮、生存或死去,也与她无关了。补好了天,她吐出最后的呼吸,倒了下去。
此时,天地间的景色似乎与她第一次醒来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血红的云彩包裹着太阳,依旧是生铁般冷而白的月亮,依旧不知白天黑夜。但在女娲的创造之后,有了人,有了战争与统治,有了欢笑与泪水。天地间也已经完全不同了。
不知过了多久,禁军终于杀到了,“他们等候着望不见火光和烟尘的时候”,可是等到动乱已经结束,他们的出现又有什么用呢?禁军们“伶俐”地在最膏腴的女娲死尸的肚皮上安营扎寨,又转而自称是女娲的嫡派。人世间尽是这样的人,逃避危险却贪图利益,一边吃着“人血馒头”,一边打着先者的旗号,又何止是这群禁军呢?
若干年后,有人为讨好秦始皇,奏闻了巨鳌背仙山的故事。秦始皇派人去寻仙山,后又有汉武帝,历朝历代,或许有数不清的百姓为了一个虚幻的传说,在出海途中死去。仙山到底在何方?只是口口相传的故事罢了。
当年女娲见过的那仙山,究竟是从巨鳌背上沉入了海中,还是根本不存在呢?天地间,女娲曾有自己的私心与身不由己,她创造的人又何尝没有?从赤裸着诞生,到裹上兽皮、披上兵甲,人们渐渐走向发展、走向繁荣,却始终免不了争斗,免不了自私。世间终无神仙山,世间皆为野蛮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