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湖南省张家界市下面的乡下地方，是一个被汉化了的土家族山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们这里的未婚男女成亲之前都会走一套流程，先“看人家”，如果双方都满意，再“求根报日”。“看人家”是男女双方和媒人约定一个时间和地点相看，一般是在男方家，这样可以让女方顺便了解男方的家庭情况。“求根报日”是指男女双方和媒人商量出的聘礼金额和婚礼日期。
祖母生了四个女儿，除了我母亲留在家，其余的三个都嫁了出去。而我只对小姑出嫁之前的相亲经历有点印象。
小姑从小体质较弱，经常流鼻血，因为这样，屋前还栽了一片臭蒿。她流鼻血了就马上扯一把塞到鼻孔里，一般很快就能止住血。但也有止不住的时候，记得有一次，小姑鼻血流得差点晕死过去，鼻血滴到灶房前的那块石头上，暗红色的印迹过了很久都没有褪去。当时祖母弯着腰，左手端着一瓢水，右手不停的沾着水拍打着小姑后颈和额头，嘴里还焦急的说:“你把头仰起，这样血就不容易留出来些。”小姑说:“抬头血就要从嘴巴里流出来了”。最后还是找了医生来才止住得血。
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即使小姑身体比一般的女孩子柔弱，也有很多年轻的后生托人来提亲。刚刚双十年华的小姑，正是女孩子生命中最好的年纪，手脚做事麻利，又能吃苦耐劳。加上小姑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胆子又大。在亲事上如果她自己不点头，任别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她是幺女，祖母心疼她比几个姐姐的弱的身体，在一定范围内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就放任小姑自己挑个中意的对象。于是，在那几年里，小姑是非常认真的对待着她的“第二次投胎”。
1，面相斯文的后生
与小姑第一次看人家的那个后生留给我的印象最深，一是因为当时看人家的地点是在女方家；二是因为他当时为了找到和小姑搭讪的机会，把年仅五岁的我当成了垫脚石。
那天，名义上被打发出来招呼男方的小姑，为了缓解尴尬就坐在我旁边督促我做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作业，那位面相斯文，身形清瘦的后生随之站在我的右手边。当时的我很纳闷，心想这人来我家干嘛的啊。但是瞄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小姑，我识相地没开口，专心地做作业。
我一个不小心，写错了字，放下铅笔准备拿橡皮擦掉的时候，刚才还躺在那里的铅笔正沿着桌子上木头的纹路咕噜咕噜地滚到地上去了。他赶紧弯腰帮我捡了起来，我正想接过来跟他道谢，就听见他说:“你怎么那么傻，你竖着放就不会滚下去了。”说完他还示范了一遍，然后他还笑着对小姑又重复了一遍关于我傻的那句话，末了还来句“你看她傻不傻”。我当时心里非常不忿，心想:你是谁啊！凭什么说我傻！
后面在我的记忆中他就再也没出现过，很显然，他们俩没成。之后得知没成的原因是大姑父说他不务实，就一张嘴皮子利索，一天到晚这里耍那里耍，没个正当营生。而我心里明白小姑她自己也是不同意的，她听那人说话就知道他不知轻重，而这样的人不是她能托付终身的。
2，媒人口中条件好的后生
第二位是一位远房亲戚介绍的。祖母得知这户人家有些远，不算是知根知底的那种类型，几经商量之后，决定先去看看他家的情况再说。
去的那天，小姑特意打扮了一番，上身穿着新买白底蓝花缎质衬衣，腿上是很时新的黑色西裤，脚上穿着一双刚做完的黑色灯芯绒布鞋，脑后扎着乌黑油亮的粗辫子，看起来格外的清雅动人。
去那户人家的路虽说是公路，可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积水，小姑怕把衣服鞋子弄脏失了礼失了面子，几乎是走一步看一步，等到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竟然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心顿时凉了一截。
那远房亲戚也不了解情况，只说住在公路边上，咋一听好像条件挺好，哪知道他家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一家租住在别人家不足20平的土胚房里。这次相看没地放桌子吃饭，就把桌子摆在对面的小卖部旁边了。我那时还小，仔细地打量了那个后生，感觉五官还算周正，身量中等偏高，但是装模作样拿着扫把扫地的样子让人看着就觉得不舒服。一直以来我们那里都有“贵客不走，不要扫地的说法，因为扫地意味着扫地出门，是逐客的意思”。这个自然而然也没成。
3，失了左手的热心后生
说起这位相看对象，所有人都会叹气觉得可惜，可惜他少了一只手，是位残疾人。可是我知道小姑拒绝他不仅仅因为他少了一只手，还有别的其它原因。
他身形高大，五官却很温和，身上的衣服时刻都保持着干净和整洁，平时不管在哪遇见谁，都会微笑着打招呼。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非常喜欢和他玩。他断掉的左手装了一个假手，外面戴了一只手套，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他是一位残疾人。
那时，他在我们家还过了几天，白日里什么事都抢着干，连我姑婆家的事都不放过，所有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然而对于他想要求娶小姑，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变脸，依旧是兴致勃勃地做事，高高兴兴地和人侃天。也许一般人只会觉得这人脾气很好，但是小姑觉得这人内心太强，有点让他害怕。当父母拒绝那人了时候，小姑也乐得置身事外。
我记得最后一次遇见他是在我们家彻底拒绝了他之后的第三天，小姑带我去街上买年货。我们在路边等班车，正好被路过这里的他撞见，他笑容满面的打完招呼之后，还自告奋勇的要帮忙拦车，小姑再三拒绝都没有打消他的念头！只见他随手拦的一辆长途车，那车竟然也被他拦停下来了，等车停稳打开车门之后，他叽里咕噜地不知对司机说了什么，然后转过头来对我们说:“快上车吧！”，小姑满脸尴尬的对他道了谢，然后带着我飞快地上了车。
事后，我问小姑他为什么能够拦停那辆长途车，小姑说他那样的人总有他自己的办法，然后就闭口不言了。我虽然很疑惑，但是也不再开口询问。看得出来，即使胆大如小姑，她也害怕和这人打交道。那时我不懂，现在的我完全能体会她那时心情。那是一种完全脱离掌控的感觉，很危险的感觉。
4，迫于各种压力定下来的小学同学
1996年秋的那个晚上，橘黄色的灯泡忽闪忽闪，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灭了，土胚泥房的三间屋子里顿时陷入死般的沉寂，屋里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越发显得清晰，随着时间的流逝，压抑的氛气渐渐地如山倾倒之势，仿佛马上就要摧毁黑暗中的一切。
突然，祖母的声音传来，令这紧张的气氛如一根崩断了的绳。“小丫头，你看你老家伙这样，这屋里只能靠俺俩娘母，我现在只要把你发（方言，意思是“嫁”）出去哒，就是马上死踢，也能闭眼了。”
祖母当时刚刚和祖父争吵过，她心知丈夫不靠谱，幺女的亲事又一直没定下来，家里的重担一直压在她身上，心情不好的她不知不觉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完全没有料到这话对小姑会产生多大的压力，会让她心情变得多沉重。
“完奶娘，你讲这么些有莫意思，我又不是硬是没得人要，发出去的家私我自己能挣的到，硬要靠老家伙搞莫得。”小姑口气有些不耐烦。
我们家里的所有人，包括年幼的我都知道，祖父是个不靠谱的人，他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外面跑，不事生产。在家的日子呢！就跑到附近院子里找人打牌，牌品又差，在牌桌上被别人取了个“棒师傅”的外号（这里的棒是棒槌，绣花枕头的意思），他也不以为耻。祖母和姑婆（祖父的妹妹）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很多次，没有任何效果。用我祖母的话说就是:“嘴巴都讲融了，还是把他没得整。”他依旧我行我素，只顾自己吃好玩好，剩下万事不管。
“你人家也看了好几个，这次谭家的后生是你的同学，又是屋面前的（意思是住的近），知根知底。你讲你很久没有看见他哒，不晓得他现在性格和你合不合的来，谭家马上就让那个后生给你到他那里找了事做，好让你们能好好地相互了解哈。你又哪门不愿意哒！”祖母被小姑说话的语气一激，心里的怨气有点憋不住，嘴巴里的话像炮仗样噼里啪啦地就爆了出来。
那天晚上，小姑退了步，答应先去那做事，然后彼此了解了再说。祖母得到这样的答复也再没有说什么了。几个月之后，回到家的小姑非常淡定地答应了一场亲事，一点也没有新嫁娘的羞涩和欣喜。然而，忙碌着准备陪嫁的祖母没有注意到这些，婚礼的日期也随之定到次年春天。
那时我只看见过谭家后生的照片，照片上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裤，穿着油光水亮的皮鞋，腿一前一后的站立着，戴着一副黑色的太阳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90年代的时候，这样的打扮算是非常时髦帅气的。而且自从媒人上我家门来介绍他之后，他就经常给小姑写信，我那时不懂事，还偷偷地看过一封，具体的内容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一句自卑又饱含期望的话“我想你是不会像我爱你这般爱我的”。所以我那时有些不理解小姑为什么不愿意，直到我看见了真人，才觉得他们确实有点不相配，个头太小，身形单薄，比小姑还矮点，站在一起实在是称不上赏心悦目，离我心目中的画面相差十万八千里。再后来，小姑给我讲了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我觉得这样的婚姻更差强人意了。
5，此时还能叫一声小姑父
“那时候上学时，我们是同桌，考试的时候，他会偷看我的卷子。看见我做的题目是对的，他就会马上把自己错了的改过来，如果看见我做错了的，却从来不会提醒我。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一个自私的人。现在看来，一点也没变，而且还变本加厉，对孩子不关心，对家庭不负责。”说起小姑父来，小姑就难忍愤怒。
“他娘年轻的时候被挂了牌子。所以他受他父母的影响，对婚姻非常缺乏安全感，我觉得这是我们婚姻不幸的最重要的原因。我嫁到他家的第二天，有男客人来拜访，正好他到菜园摘菜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出于礼节我就给客人筛茶，茶还没倒完，他就回来了，说了些难听的话，还给我一顿脸色看。我当时完全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无理取闹的人，那时我就觉得我可能忍受不了一辈子这样婚姻。”
小姑和他的关系这几年来越来越支离，他在外面已经有了别的女人，一开始小姑就想离婚。但是他不愿意离，小姑那时看在孩子的份上，一直拖着没有离婚。现在，他们的孩子大学毕业了，工作也稳定了，于是她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离婚。只是他一直不肯露面，法院的通传他都不接，加上村里那些针对小姑的流言也让她的心情有些压抑。此刻遇见能说心里话的我，她就忍不住把压在心底的话吐出来！
小姑说:“虽然说这样的话有点太过，但是如果当初不是你奶奶在我耳边念叨那些话，我也不会和他走在一起。”我能听出她埋怨的语气中的惶惶然，看着她频繁染黑的头发又露出一截白发来，我怔怔地不道怎么接下这个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