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问也没人知道这条小溪存在了多少年,反正一辈辈的人都说他们记事起它就在那里了。
四围大山,干得要命,偏偏在我们村西岩下的石缝中有水汩汩渗出,汇成清泉。有人用石头砌起来,便聚水成潭。潭中水满溢出,一条小溪便诞生了。
小溪的源头水并不多,但时间长了,周边的土就有了湿气,滋养出一片翠生生的芦苇来。每年用这芦苇打成的席子够村里各家使用,不用到集上买了。
小溪的上游没多长,却是很好看的一段。黄花苗、紫荆花、白菊花在春夏秋三季次第登台,各唱主角,溪边成了各色花儿的竞秀场。冬日衰草连天,溪两边的草却青得出奇,历霜雪也不改,用手摸摸,柔软而有暖意。有时溪水封冻,你趴下身去侧耳倾听,能感到冰下仍有水在流动,心便热乎乎的。
小溪流入村中,大人们用溪水淘麦饮牛洗菜洗衣,孩子们用挖出的泥做泥娃娃、泥哨子。有人叠纸船在水上漂,但只要一拐弯就被绊住,行不远。这溪水和野草一样随季节枯荣,逢到水大的时候,我们用迎春花的藤条做成水轮子,架在有落差的地方,水一冲,浪花四溅,一身泥水的小家伙们就欢笑不断了。
溪水流出村子,流向北坡,流往下沟。一线清溪一直贴山岩默然而行,弯弯绕绕,流经两级较高的石阶时,它纵身一跃形成了小瀑布,老远就能听到水声。这地方夏季清爽,冬季有冰挂,赶路的人到此总会停一下。从瀑布往山下方走一、二百米的石岩下,乡人垒石圈水,成了浅井,说是大水缸也无不可。曾经我从学校归来,拐过一个弯,见一只松鼠在喝水。我赶紧退后一步躲起来。松鼠喝完后又来了一只喜鹊,它们都喝完了才轮到我。我跪下一口气喝个饱,又洗了把脸,清净好多。接下来,我打着呼哨逗那些山中的动物们。
这段山谷叫八里沟。多年后,我就在这八里沟小溪边上的土窑洞里安了家。人住沟上,井在沟底,我用木桶挑来清水,把孩子们的童年滋润得鲜活清亮。从我门口出发,家人用脚造出一条小路,直通到沟底我的菜园。孩子们给这菜园起名“四季青”。我的小狗不时地叫着,迎送着进出山中的人。母亲坐在门前的青石上,一边看她的孙辈们跳绳或者击弹子,一边戴着花镜纳鞋底。父亲在我门前栽上小小的柳树,用这溪水浇灌,春来时柳树早早返青,在风中芊芊舞动,很有江南味。三月末,山桃花的缤纷落英,在溪水上飘飘悠悠出山去......
村里出行有大道。小溪在沟汊间穿行,只有小路和它相伴,在它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多。而我,从十二、三岁开始出外求学,爱走近路的秉性便使我总是和它相伴相依。每周两次,很少间断,出去是同向,归来是逆行,但是一样的贴近。晚归时月光照着它,银白如镜片;早起时凉气吹我面,叮咚向前行。惊蛰后我最早听到溪水中的蛙鸣,初冬时我弯腰捞起它水面的落叶。但是每次都是到大路边坐车进城,我一次也没看到它最终流向何方。
这些年回去少了。人在外乡,午夜梦回,多少少年往事已恍若前尘。回望那片山水,心中满是怀念。前不久回乡去,午后我走向小溪的源头,刻意放慢脚步和它全程同行,去探问它的归处。
我踩着落叶在山中缓缓行走,小溪顺着山势在脚下轻轻低语。三十年前它就这样陪伴过我,二十年前我也这样追随过它。十年前我坐在溪边看水中的明月,回想当初的少年意气。如今它空明澄静如当年,但许多山道已渐归荒芜,更有多少山中风物难寻旧颜。山风呼呼,山林轻语,山鸟和鸣,这小溪流经的山谷离红尘不过二里远,却僻静荒远得如在深山,如回古代。
终于,小溪流出低矮的八里桥,来到一片平展的的草地上。面对这开阔,它会眼前一亮吗?三十年来第一次,我随着它走得最远,一直来到它要注入的涧河边。涧水哗哗,不知道南山有同类前来投奔。两水交汇,因兴奋有些许冲动,激起更清脆的声响。是河水拍手欢迎溪水的加入,还是溪水高歌着前来报到呢?飞溅的浪花打了几个旋儿,才相拥着一起东去。掉头向东,它们义无反顾。
我站在河之洲。向前望,涧河滔滔,流向更远;向后看,溪水绵绵,不绝如缕。它们合二为一,携手并进。作为一条小溪,已走到旅程的尽头,但作为溪水,真正的行程才刚刚开始。隐隐的,我心中有些许悲壮,些许欣慰。
难道这就是我的小溪的归宿,再往远处就看不到它的踪迹了吗?我不死心,跟着河水一路向东,到达涧河汇入洛河处。面前水声震耳,已经是一条不小的河流了。河面碧波宽展,光影闪动,足可以托起舟船;远处水天相接,一片苍茫,似乎可通到天涯。站在岸边,我感慨这河中有哪滴水有小溪的影子呢?猛然又心胸一开:滴水通海,这河中又有哪滴水没有小溪的影子呢?
我知道,故乡的小溪已不再映照我少年的容颜,但我在有水的地方都能感觉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