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二十四岁那年从沿海某城市的一所三本大学里毕业的。离开学校时,身上除了薄薄的一本大红金字毕业证书插在衬衣浅兜外,只有手上抱着的一本装帧精美的厚相册,里面是四年同班的每一个同学的留影。
站在校门口望着外面川流不息的柏油马路,车子从眼中的这头驶过来,又从那头驶过去,来来往往,永不停歇,这时候,他心里某处极敏感的地方也就被这些经行的车轮轧得渐趋平整,轧去剩下为数不多的棱角,轧成柏油路一样感觉的荒漠茫茫。
他很快在那城市寻了份软件开发的工作,他原是学这专业的。埋头干了两年,他母亲打来电话,希望儿子能回家乡那边工作。
母亲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不敢违拗,况且只是换一个工作罢了,对于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工作,他渐渐也变得无知无觉了。
坐在飞机上,从寒冷的沿海飞回更加寒冷的故乡,一路上,机舱里却暖得令人昏昏欲睡,他感觉着自己是座下飞驶的那个庞然巨物从冬季打劫而来的猎物,正飞往深藏在遥远里的一个旧穴。飞机颤动着,分明使他误以为那是两耳充塞的自己的呻吟。顷时,连回乡的心情也动摇了,只盼着快些结束这趟路程,无论飞机降在哪里,他将不再听见那呻吟声。
双亲亲来机场接他,又关切而不无满足地询问他在那边的生活。他成了他们眼中家里的功臣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曾多少次使他们在与周围人闲话似的暗中较量里大获全胜。母亲再同别人抱怨那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收费吓人时,显得底气足满。
时常他闭守在自己那间挨近阳台的房间里,听母亲开门进来,一边换鞋,一边同经他们家门口上楼的那一位,或者同电话那头的某位笑声里抱怨他的话语。这时他就站起身,走到窗前向下望,楼下的车流不像那沿海城市里的那样幅员辽阔,一味秉着浮光掠影逗弄行人的睫毛,那是缓慢浅浮的一段游曳,像塑料大棚影动在阳光的风里。一天中大多数时候,他就立在窗前,任车流行进在他的心窝里,感觉痒痒发着凉意。
他唯一的朋友——那台电脑,遗憾的是比起朋友,更多时候它只是一件工具,或者说它缺乏性格上的独特性和思想上的完整性。它唯一有自己的思想的时候,那些思想就化作一道道关隘,他的任务正是攻克这些关隘,征服它。
厌烦了没完没了的攻克,他开始翻出那本毕业相册,一页一页细细端详上面人的笑脸,尽管这里面大多数人,他并不相熟。
旧年尽了,他在家乡找了份老本行的工作,收入待遇很不错,成了他人艳羡的对象。
到了二十八岁那年,母亲认为他的婚事不宜再拖延,就有几个颇势力眼的妇女,打听得他是家中独生子,又兼工作稳定,靠工资新买了车,将自己的女儿侄女外甥女一类的女孩领来家中做客,最终,他娶的那位妻子是他初中时的同学,生的五官小巧,但是并不出色。初次重逢,他即恍然忆起自己的初中时代,并且就看出,她与初中时候的样子有许多不同了:脸型更圆润,体态也添了几处曲折。他感觉很新鲜,就在这样一种怀旧与新鲜掺半的情绪中,他度过了自己的新婚之夜。婚后一个月,妻子还坚信他是因为喜欢自己才同自己结婚的。
那年冬天,他陪伴新婚的妻子回岳家帮忙制作春节期间待客的食货。这时节,在自己家里,妻子未曾沾手过一件家务。岳家人口众多,轧糖果面饼时,整个大客厅摆下五处场面,一屋子人影绰绰。他还是在弥漫面粉气息的灯影里一眼看见了她,隔着中间两张头尾相接平放的大门板,她的面孔清晰得有那么一瞬令他忘记了自己的近视眼,那是一张晰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孔,在灯光渲染下,面孔上的笑靥煨了一层淡淡的温煦,一瞬过后,笑靥逝变成一颗星迅速远他而去,直到闪耀在极遥远的夜空中。
妻妹推推他,告诉他:“这是二堂妹的同学,来咱们家做客的。”
她笑着从面粉团里抽出自己的右手,展示手心手背的两道疤痕。
“手背上的疤比手心的长,从虎口一直拖到无名指的根部,那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又翻过掌面,“这个更深些,创面也利落,是以前和某个意图对我不轨的人挣扎时留下的,恐怕要跟我一辈子哩!”她微微叹着气,但不是同他讲,她被大伙围在圈中,那只沾面粉的手凝聚了众人的目光。
到最后,他却只记住了她手背上面粉的颜色。
活快干完时,她拎着一个小包由大伙送出村外,临走前摇摇手表示“明冬还来帮忙”。
明冬!明冬!他盼着明冬。
母亲和妻子也盼着明冬,近来,晚间入睡前,妻子时常暗示他关于孩子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