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当铺●鱼骨梳【上】

“娘亲!娘亲!不要走,不要丢下叶儿!不要!娘亲!呜呜呜……”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此时在地上爬着,细嫩的双手满是血痕和泥土,小脸儿上湿漉漉的,还有擦泪留下的脏污。

面前一片火海,跳跃的光印在小女孩的眼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夜里有些惊悚……

“呃……”床上的女子睁开了疲惫的双眼,眼角还是湿的。

又做梦了……

四周一片静谧,偶尔有一两声虫鸣,月光在肉眼下显得冰冷,死寂。

玉叶光着脚下了床,点燃了油灯,一时不察吸了些烟轻轻的咳出了声。

打开窗格,晃动的灯光映着她一半白皙水嫩的脸,而另一半隐在黑夜中,凹凸不平,狰狞可怖。

那场大火毁了她的娘亲也毁了她的脸。

那时她六岁,尚不知人心险恶,不知妖为何物,更不知爹爹何以绝情至要置她和娘亲于死地。

她只记得一句“人妖殊途”。

指尖触到桌上茶盏,有些凉。

嗓子有些干疼,凉茶水像条蛇游进了空腹,盘踞着冷意。

多年的的情意终究还是敌不过那层身份。妖,怎么了?

十年前玉叶被云兮救下,自己一人在山林中生活。木屋是云兮施法建的,布了些阵法有助修炼。

因着玉叶兼有人妖血脉,体质特殊,又送了她一套功法加以疏导。

玉叶的身子,若修炼不当,等她稍大一些便会受妖脉反噬。

妖脉强势,会排斥人脉的部分,且年岁越大反应越大,痛苦也会加剧。

把血液放空的无力感,把骨头卸下又重新接上的剧痛感,两种感觉会轮番折磨,痛不欲生。

“浅河不留逆鳞鱼,人世难存美人颜......”玉叶眼神清亮,指腹抚上右脸颊,朱唇微启。

这是娘亲跟她说的,所以她并没有治好自己的脸。

清晨的山谷里是有些冷的,玉叶系上披风,挎上竹篮,推开了木门。

晨起带露的山菊和竹叶,收拾干净了拿来泡茶别有一番意趣。

把那竹叶铺在竹篾上,再将菊花置于其上,最后再用竹叶覆满,用那纱布一盖晾于日下。

待其收干水分,菊花吸足竹叶清香,便可拿来泡茶。

而那些竹叶,舂细磨匀,配上其他香料,放在荷包里香气也是怡人的。

绣鞋边缘水渍晕染开,不觉间泥土也攀附了些。玉叶往回走时,林子间的薄雾在阳光照射下快要消失殆尽。

许是昨夜梦魇的缘故,今日初见阳光刺眼得紧,忍不住有东西漫上眼眶。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玉叶瞪着揉得发红的眼狐疑地看去。

看身形衣着是两个男子,此时都浑身是血,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看样子应该是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的。

玉叶本不想多事,可这山上要是多两个死人,这山可有段时间不能来了。

探了探两人的鼻息又摸了摸脉,外伤颇重,伤及脏腑,但也不至于救不了。

玉叶抬起右手运起法力将两人托举于空中,不紧不慢往山下走,沿路顺手采了些草药。

玉叶平日里倒喜欢当个木匠,除了当日云兮建的屋子,自己倒也在旁侧建起了两个屋子。

一间是摆放旧物和做木工时的地方,另一间则放着各种晒干的草药。

医书是云兮来看她时带来的,说是让她熟悉医理也好调养自己的身子。

将两人安置在药房,两间偏屋里的竹榻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碍于男女有别,玉叶倒也不能直接扒了两人的衣服上药,给他们药浴便省事得多。

取了两份药材熬煮着,玉叶又临时钉了两个木桶,两人伤势略有不同,分开疗养能好的快些。

备好药浴后,玉叶自头上取下发钗,一下划破手指往两个桶里均挤了几滴血。

正要运功将两人移进木桶,其中一人竟醒了过来,玉叶只得假意挥挥袖子,站定在一边。

那男子艰难地撑起上身,明明痛得脸都白了,却愣是没有吭一声,只眉头紧皱着。

偏头看到一边榻上的男子明显松了口气。 似鹰一般锋利的眼神和玉叶对上时划过一丝警惕,但很快被掩饰。

微微点头示意后开口,嗓音沙哑低沉。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景寻,今日遭难,幸得下属拼死护卫才得以苟全性命。若此去风波俱停必当重金酬谢姑娘。”

玉叶款款移至榻前。

景寻瘦削的脸庞上血痕交错,但依然能看出他相貌非凡。只那一双鹰眼便知此人阅人无数,独到精明。

“有力气么?”玉叶只淡淡问道。

“有。”

景寻脱口而出,似是不愿在女子面前示弱。

“那就好,我一人抬不动他,”

玉叶指了指榻上的男子。

“你帮我把他抬到那个桶里,然后你自己再去泡药浴。”

景寻看到女子笑起来弯弯的眼角,只可惜……

倒忘了询问玉叶是如何把他俩弄回来的。

“一会儿我出去,你记得帮他宽衣,这样伤势能好得快,三个时辰后我会再过来。”

玉叶看着泡在药汤中的人,向景寻交代。

“多谢姑娘。”景寻颔首道谢。

景寻看着玉叶关门而去的方向,眼神满是探究。

就在刚才,他给陈风脱衣的时候,竟看到陈风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实在是不可思议。

当景寻自己也坐到药汤里时,全身传来前所未有的通透感。

能感到经脉在一点一点疏通,而身上的伤口也在愈合,他觉得自己的内力变得更加雄厚,身体也比之前强健了。

陈风在药汤的作用下渐渐醒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疑惑,“少主,这是......”

景寻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这药汤实在难得,你用内力牵引,将药力尽可能地吸收进体内,对身体只有好处。”

三个时辰的时间在两人紧张地调息中很快就过了,玉叶抱着两套衣服来到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公子,时辰到了,你家小护卫也醒了吧?”

门内传来景寻浑厚的声音,“有劳姑娘挂念,陈风已经醒来,我们的伤都已经好多了,姑娘的医术真是令人叹服。”

“醒了就好,我方才改了两件衣服,你们将就着穿一段日子吧,我就放在门口,一会儿你来取便是。收拾好了过来主屋吃饭,饭菜已好了。”

“叨扰姑娘了,我们稍后便到。”

景寻和陈风过来时,玉叶正在泡茶。

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

景寻看得玉叶一半姣好的容颜,不禁想到。

淡青色釉彩套杯盛着芽色的茶水,重瓣儿白菊浮飘着,重又吸足水分,鲜活的开放。

水汽氤氲,山菊特有的清苦气息勾出竹叶沉厚的香味。

景寻和陈风身上是玉叶用自己的新衣改的外裳。

好在玉叶平日穿着简便,多为灰白色,倒也没有十分刻意的男女之分,穿在他们身上只小了些。

“请姑娘受在下和陈风一拜。”

景寻此时已没了初见玉叶时的警惕,眼里的感激之情颇为真挚。

换上干净衣裳的两人一个丰神俊朗,一个老实憨厚。

“不用拜不用拜,我之前也救过小兔子小鸟什么的,习惯了,不用这么客气的。”

玉叶连忙让两人起来,讪讪笑着。

这是把我俩当小动物了?

景寻一时憋笑,对这个女子又多了几分好感。

“还未请教恩人名讳,不知可否方便告知在下?”

“不用恩人恩人的,也不用再道谢了,我不甚习惯。我叫玉叶,若觉得可以便喊我一声小玉我倒还听得顺耳。”

玉叶将两杯茶放在两人面前,话语出口满是俏皮。

景寻展眉朗声而笑,“既是这样,便喊你小玉。”

陈风此时也笑了,突然插嘴道:“玉姑娘,别见怪,我可不能跟少主一样称呼你。”

玉叶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只笑笑说:“随你们吧,等你们伤好了也是要走的,不过一个称呼嘛。”

景寻收了笑意,抿唇尝了口杯中的茶。菊花和竹叶的搭配倒是别致,这味道也是难得的清香润口。

若是能久居这样的地方喝着这般的茶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这茶可有名字?”景寻问道。

“有的,我管它叫隐竹茶。”玉叶回道。

“可否告知制作方法?”

“当然可以!”

五日后,景寻陈风两人伤已经全好了,武艺甚至还精进了不少。两人商量着离开此地,便来向玉叶道别。

“这几日来有劳小玉照顾,如今我俩伤也好了,外面尚有事情没解决,实在没理由继续呆在这逃避。待来日一切尘埃落定,再来寻小玉一道喝茶。”

景寻说的未免有些生离死别的味道,想来他们要处理的事情定是异常棘手的,不然也不至于来到自己这里。

玉叶动了动眼珠,没将这片山谷有禁制的事说出来。

当日他们能来到这里全然是因为两人都没了意识,禁制才一时失了作用。

今日出去,来日若是他们清醒着来找,却是什么也寻不到的。

“好。你们顺着北边的林子一直向上走,便能出去了,保重。”

不动声色的告别之语。

“告辞!”

“告辞!”

景寻走在路上,思绪万千。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想着前两日凌晨醒来无意间看到的玉叶,一阵莫名的心疼。

许是她与自己有几分相像,都是那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性子。

那天,月已渐渐西隐,天空扯着零星的光。

景寻一时醒来却再也睡不着,便决定去练剑。

手刚拉上门环,听得细微的开门声。

是小玉么?这么早她去干什么?莫不是一直都起这么早不成?

景寻心里颇多疑问,便静静跟在玉叶身后。

玉叶身子单薄,凌晨生冷的风似是能把她吹倒,可她一步一步,踏上了上山的路,直到来至一座坟前。

说是坟倒不如说是个土包,连墓碑都只是一块木板,上面却没有字。

“娘亲,叶儿又梦到你了......”

玉叶就坐在满是露水的地上,头靠着那块碑,双手交叠放在自己腿上。

眼睛微闭着,长长的睫毛下不时掉落一颗颗晶莹的水珠,而嘴里一直絮絮叨叨,像是呓语。

“娘亲,你可还是放不下,不然为何老出现在女儿梦中。”

“叶儿现如今过得很好,娘亲可看到?可还欢喜?自那件事后,女儿还能活下来实在是上天垂怜了。只是娘亲,你不在了,我好生不习惯。”

“娘亲,叶儿放不下,我想出去找爹爹。可是我不敢,我怕他还是和当年一样无情,而我对他定是下不了手的。娘亲,你说,叶儿该如何是好啊?”

玉叶在那里坐了一个时辰左右,天渐渐明了。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动,不知是哭的还是冷的。

而不远处的景寻在树后面将她那些话都听了去。

怕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那双总是闪着寒光的鹰眼此时包裹着无尽的温柔和怜爱。

心不在焉却还要赶路的景寻一时脚下不小心差点滑倒,幸好陈风及时搀住才不至于滚下山坡。

“少主怎的如此不小心,莫不是舍不得玉姑娘了?”

陈风看着一脸黑线的景寻打趣道。

“陈风,你是太闲了是么?回到景苑以后陈雨的任务你一并接下,让她好生休息一番,我们不在这五天恐怕也有得她忙的。”

景寻说完便甩袖离开,不理会陈风委屈得想要哭出来的表情。

陈雨是陈风的妹妹,两人自小就在景家。陈风重武艺,陈雨重谋略,两兄妹各有建树。

若是让这愣小子去干动脑子的事,非得折磨死他。

“少主我错了,少主你饶了我吧!”

陈风追上去,边跑边喊,声音撕心裂肺,惊得山鸟都飞了。

景寻哪里肯让他追上,一路加速,不多时,两人便已经走出山林,看到了官道。

景寻回身看了看林子,转过头时,眼神坚决果断。

有些人跳的时间太久了,是该让他们尝尝腿折的滋味了。

西明城景苑。

一行人跪在景寻面前,景寻负手站着,眼神不咸不淡在人群中扫过。

每次景寻外出的真正行踪只有景苑内部的人知道,放出的消息不过是为了迷惑敌对的凌家和古家的眼睛。

这么多年从没有出过问题,景寻也不愿是自己的人泄露了消息。

这些人多半从小就被父亲派了跟在景寻身边,一起长大的情谊加上景寻待人以诚更是坚定了这些人的忠心。

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

“请少主责罚!是属下们办事不力,才让少主身陷险境,属下们甘愿领罚!”

声音激昂悲愤,这份平静确实不像出卖了主子的人。

景苑是景家家主的象征,虽说现如今老家主已经不管事,大小事宜全权交由这个儿子处理,可实际上也在暗中试探他的能力。

“少主,家主让你去后厅见他。”老管家来通报。

“现在么?可知什么事?”景寻有些不解。

“是的少主,家主让你立刻过去,老奴也不知为何。”

“好的我知道了。”

景寻看了看跪着的人,

只说:“我回来之前就先跪着,不算在这次的事上。我只当你们这五天没有好好练功,给你们的训练。”

说完跟着老管家离开。

景苑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是不是说明少主并没有不信任他们呢?可马上又紧张起来,这次的事还没有查清楚,少主就还处于危险之中。

景苑后厅。

景雄坐在石凳上,悠闲的喝着茶,见景寻来了也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

“父亲,叫儿子来可是有事情要交代?”景寻行礼问安,问出心中所想。

“怎的,没事情我这当老子的还不能叫你来了?”景雄沉沉的声音让景寻听得很是不舒服,他这个父亲自小便和他不亲。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还请父亲不要怪罪。”景寻话语淡淡,好歹是自己亲爹,忤逆的罪名还是不担的好。

“这次你既平安回来了,过几日我便通知家族,正式将家主印玺传与你,你便是这景家新的家主。”

景雄像是漫不经心的说出这些话,可景寻却是一惊。

“父亲,这次的事情......难道......难道是你......”险些将我送上黄泉路吗?

后面的话景寻没问出口,他知道父亲向来不在意自己,这样的事也是做得出的。

“一个大家族的家主,若是连基本的防备之心都没有,也就没资格坐上那个位置了。”

“多年来没有出过差错的事你就能保证日后一定也如此吗?让你在生死边缘行这一遭,是让你记住,这个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相信。”

“哪怕我是你父亲,我也可以做出毁灭你的事情,这就是家族法则!”

景雄将茶杯重重的掷在桌上,瓷器总是易碎的,不长久。

“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受教了,定不负父亲所望!”

景寻看着碎瓷片,将沉痛和愤怒的心情掩了下去,面上冰冷平静。

秋风越来越紧,冬天的苍茫已经在准备把人世的一切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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