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我复读一事，因为我不想让别人了解我太多。
1
我生性孤僻，自小就这样。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兄弟姐妹，印象里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在村子里游荡，或者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沙。
学前的夏天，农忙，我一个人不敢呆在家。听多了大人们口中的背娃子的人（方言：拐卖儿童的人），嘴上说不怕。但一个人的时候，看到路上拿麻袋的，心里就会很慌。
我妈把我拉到田边，我一个人坐在田埂上，撑着伞，看着大人在田里插秧。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那些漫长又无聊的日子的，可能当时也不觉得无聊。就是看着田埂上的蚂蚁，爬进草丛又爬出，最后不见了。或者随手拔旁边的草，一根一根地扯。再或者用树枝挖土，挖一个小坑，把爬进去的蚂蚁埋掉。
“扑通”一声，我还没缓过神儿，不知怎么就掉到秧田里了。身上全是水和泥巴，雨伞侧翻在田里。我外公笑，那时候外公还在，他在田里大声说，培培好像掉水里了。我妈放下手中的秧苗，急忙跑过来，哎呦，我的乖乖，咋掉到水里了。我先哭，哭完又笑。
那时候，觉得什么都很慢，秧一丛又一丛地插，人们来来回回。不像后来，觉得什么都很快，题一道又一道地做，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
我从来没想过我要考大学，好像上大学是自然而然的。可我们村子里，从来就没有过大学生。我们大家庭里，也没有哪个文化程度特别高。
从上学起，我成绩就很好，我也努力。一路走来一路读，后来果然考上一个重点大学。办酒席那天，我给外公敬酒。他说以后等喝我的喜酒。我笑说没问题。我爸说那肯定首先请你。
我外公身体一直都很好，年龄有些大，但孩子们大部分都在城里落脚，他们老两口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酒席那天，我给很多亲戚都倒了酒。他们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是村子里第二个考上大学的，以前第一个考的是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我当时还不知道我们学校就在这所学校的对面，但以为考上大学就从此跃出农门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生我养我的地方，反正所有人都跟我说不要回来了。
2
参加高考那天，外面下着大雨，我们撑着伞进的考场。我们那个地方好像每年高考都下雨，反正从我上高中开始就这样。
高考的前夜，跟大部分考生一样，我也失眠了。因为下了雨，温度适中，不像以前燥热，心里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很愉悦的。可还是睡不着。
高考很重要吗？一个人说是的，两个人说是的很重要……后来有亿万人说是的真的很重要。那些说重要的都不需要参加考试了，但把我们这些需要参加高考的说害怕了。心里一害怕就睡不着。
后来进了大学才知道，凌晨两三点睡很正常，十二点之前很少睡着过。高考那不是失眠，那只是因为高考被言重了，我们睡不着而已。
现在又到一年高考时，当我们再回首那段时间时，发现竟然很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了。那种如山压身的感觉，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种天塌地陷的感觉，那种欢天喜地的感觉，都像一阵风一样，被刮往过去，留在青春的某个角落里。
3
高三前夕，我跟同桌L在课间闲聊，把头埋进推得如山的书里。
她说，要是高考没考好，你还会复读吗？
我笑，打死也不复读，再也不想经历一次人间地狱了。
她说，是啊，这哪是正常人过得生活。
说完，她继续埋头做题。我也抽了一张才发的英语试卷。
只是后来才发现，原来你以为的人间地狱其实是天堂。我们再也不会遇到那么一群同学，有固定的教室，有固定的同桌，还有固定的老师，最主要我们还有一个固定的目标，考上心仪的大学。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怀念过我的高中生活，哪怕一丁点儿。我所有关于高中的生活，就只有努力，暗无天日地学习，可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高一第一次考试，我们班45个人，我考42名。当时我很沮丧，是说不出来的那种沮丧。
高一整个学年，我都被高中生活拖着走，找不到学习的节奏。觉得自己笨，脑子不好使。老师讲过的题不能理解，错了改了稍微换下还是不会做。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感。
不过，我很努力，成绩多少有些提升，运气好的话偶尔还能考到班里十几二十名。高一下学期分班，我本来还在想要选理科还是文科。
成绩出来之后，我就知道没必要选了。
那次数学，我破天荒地考了74分，满分150。不说及格，连一半都没过。我同桌说，还记得我们当初打得赌不，我就说数学考不过100分嘛。
我笑，只是笑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数学不是很好，可还没有差到那地步。而这次考试基本决定了分科时的成绩。选理科按理科从高往低排，选文科按文科从高到低排。
那次数学很难，考的好就分到好些的班级，老师们更有经验，同学们更多地都想学习。而之后的班级基本都是在混，即使有那么些想学习的，也一步步地落入不想学习的地步。
我没得选，就报了文科，因为其它科目正常发挥，就勉强到了一个还不错的文科班。
搬到新班级那天，教室里基本都满了。刚好看到第二排有个空位，我就过去问，这里有人吗？旁边同学说，没有。我就坐下了。那个旁边的同学就是前面提到的L。
我们在接下来的两年，做过好几次同桌。可我现在仔细回想她的面貌时，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成绩还好，经常考到班里的前十名，照我们学校的水平，她还是能考个像样的大学。可她也没多么努力，好像看看基本就会了那种，不费好大力就解出了题。如果再努力些，好像又适得其反。
而我呢？依旧不好不坏。成绩这种东西早忘了，好像没怎么好过，又差不到哪儿去。总之，按照平时的水平，也就只能考个一本的大学，发挥稍微差点儿，可能就够不着一本分数线。
可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努力很努力，甚至到了无能为力的地步。我几乎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在学习，即使没学习，我也在想学习的事。会起早去教室背英语单词，或者背语文课文，晚上下了课，还会留在教室里分析试卷，直到熄灯，临睡前再记几个单词，睡觉前还梳理下历史事件。我生活很简单，后来一直都很简单。
高考的前夜，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我虽然睡不着，可竟然有些心安理得。我知道就像往常每一次考试，总觉得还复习的不充分。而不管这次考得怎么样，高三至少告一段落了。
高考完的第二天，我爸接我回家。外面下着小雨，我在宿舍里找到那种大的麻袋，把书都装进去，一本都没卖。
我爸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就那样，这也不好说，只能等结果。
我们就这样回了家。
4
高考完，我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聚会吃饭喝酒睡觉，再接着聚会吃饭喝酒睡觉，这些我都没有。
我回到家，已经是农忙。以前一直在外面上学，这次回去早，刚好赶上。这个时候，我倒是敢一个人在家了，可是怎么能呢？
我换了衣服，戴着帽子，穿着一双拖鞋，拿着扁担，还是跟我妈一起去田边。
当然这不像小的时候，拿着雨伞，坐在田埂上。我下到田里，拿着事先放好的秧，也一丛一丛地插。
看着一大亩田，半天才插了一点儿，太阳晒就不说了，弯着腰在水里走，打号，然后一排一排的插，腰疼。
一天下来，回到屋里，只想睡觉。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一周，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庄稼地不等人，错过了就错过了。
累吗？是真的累。没种过田的人不值得说累好吧。所以后来大学入学军训，别人说累，那真的是小儿科，对于我们这种乡下种过田的人来说。
可那是身体上的累，好好睡一大觉，醒来就没事儿了。但心里上的累，却不是一个觉就能补回来的，我们可能终其一生都会活在那一个阴影里。
高考分数出来那天，我在我大姨家，在她们家电脑上查到具体分数，564分。
我并不怎么激动，听说今年题很简单，一本线应该没问题，但又好不到哪儿去。
后来，一本线划出来，就只多了十几分的样子，反正有学上，就这样吧。
忘了说，这部分开头的高考完其实是第二次高考了。
第一次高考考了520，一本530，我至今还记得。填了一所大学，结果差了一分去不了，调档了，调到一所西部偏远的大学。
我开始想去的。反正只要学习哪儿都一样。
我大姨不让我去，说跑那么远干嘛。后来通知书下来，我连拿都没拿。
当别的同学陆续上大学时，我把当初的书，又原封不动地搬到新学校，是市里不错的学校。
整个班都是复读生，大家基础什么的不差，大多是在一本线左右的，也想好好考个大学。
我在这里学习的还算轻松，没有感觉像以前那么昏暗，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努力。不觉得是人间地狱，除了学习时间长，反而觉得像人间天堂。
每个周末都会休息半天加一个晚上，偶尔会和班长一行出去吃饭，或者在旁边的书店看些书。
每天还是会做一套试题，语文数学英语文综，每周都完整地轮一遍。还有月考，中考，终考，反正我们也不需要学习新的东西。历史还是那些历史，政治偶尔不是那些政治。
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又到一年高考时，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5
我们那届一起的学生考得都还不错，有的去了复旦上大，有的去了武大华科，几乎都过了一本线。
大学开始前，经常看到同学请吃酒席，大学毕业时，又开始吃散席饭。
还记得那次，在老家办酒席，主角是我。毕业时，在我外公家吃饭，这次主角是他，缺的也是他。
过完年，我回学校，准备南下实习。接到大姨电话，说外公去世了。
我说，怎么搞得？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我这时还没意识到外公走了。
她说，掉到旁边的堰塘里了，你看今天能赶回来不。
我赶紧订了车票，连夜赶回。回去后，没见着外公，就已经火化了。
突然想起来，他说要喝喜酒。而这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
我大学毕业都已经两三年了，距离高考也已经七八年了。以前在高考前还会偶尔回想，而现在记忆风化。当年的历史事件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而当年的奥巴马已经变成特朗普了。
我们这一批人，好像也很少再提当年高考的事，更多的是在谈车子，房子，票子。
而高考，就像某种意义的存在，存在于每个人深深的脑海里，还是会想起，可是都无关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