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一代名伎,终成命运掌舵人

如果能预知后来,薛涛还会在那个绿荫满院的夏日午后做那首梧桐诗么?

那一日,父亲薛郧带着薛涛在院子里纳凉,薛郧有意想考一下女儿作诗的能耐。

抬眼望去,正好看见院中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便指着这棵树吟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才八九岁的薛涛仰着小脸,看着枝叶繁茂的梧桐,片片绿叶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颤动着,她张口就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女儿的续诗对仗工整,构思巧妙,薛父喜上眉梢,真不辜负他平素的谆谆教诲啊。可是转念一想,迎来送往,这不是风尘么?随即眉头紧锁,心中乌云笼罩。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薛涛一语成谶,兜兜转转,躲不过命运的捉弄,自己真的成为迎来送往之人。


然而这时候的薛涛,无疑是幸福的。父亲薛郧老来得女,薛涛作为他唯一的孩子,被视作掌上明珠。薛父不光疼爱薛涛,更是教导有方,伴随薛涛一生的热情、坚强、敏捷及超强的领悟力,都得益于幼年时期良好的家庭环境与教育。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那该多好,奈何造化弄人,十四岁那年,薛涛父亲去世,那个给她遮风挡雨,疼她爱她,教她识文读书的男人永远的去了,空留下薛涛和母亲相依为命。

中晚时期的唐王朝风雨飘摇,孤苦无依的母女两人境况可想而知,年幼的薛涛擦干脸上的泪痕,收起满腔的悲痛,将心内的一切都倾注在诗文中,诗文抚慰了她,也成就了她。

薛涛才情卓越,光芒难掩,十几岁的少女已在眉州诗名鹊起。这时候,命运的大手又在背后推了她一把,这一推就把她推到锦官城中。

薛涛诗名正盛,以诗闻外,这诗名传出眉州,传到成都,飘然而至剑南西川节度使幕府,传入节度使大人韦皋耳中,韦皋即刻惊为天人,遂召薛涛入幕府侍酒赋诗,入乐藉。


没有一位亲人的陪伴,十六岁的薛涛就这样只身来到成都,来到人生中第一位闪耀的贵人身边。这个年纪恰是及笄之年,传统闺阁中的女子此时应该嫁做人妇了,与合适的男子共结连理,营造家庭,扮演妻子、母亲的角色。

然而,所有这一切,在薛涛十六岁入幕府的这一天被轻轻地、也永远地错过了。这个年纪,这个时间点,也许是命运意味深长的一个暗示,似是被月老遗弃,又似是对她早慧的奖赏。无论未来如何,薛涛的少女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韦皋爱才,薛涛有才,韦皋宠爱才惊艳绝、热情奔放的薛涛。而韦皋,虽年纪整整长了薛涛36岁,但他有文采、有魄力、有军功,对于年方二八、幼年丧父的薛涛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们一个有青春,一个有经历,一个有才情,一个有眼光,各有各自生命的美,不能不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旗鼓相当。


幕府宴饮,正是展示薛涛才学的绝好舞台,她在这里大放异彩,如鱼得水,诗名更盛,十六岁的薛涛,享受着韦皋带给她的这一切,享受着发自内心的对自然、对生命的那份本真的欢喜。

时间愈久,薛涛的声名愈盛,追捧她的文人雅士越来越多,慢慢地,她有些微的恃宠而骄了,终有一日,惹恼了独断敏感的韦大人,韦皋一纸令下,将薛她罚往松州的边防军营。

得知消息的薛涛如梦初醒,四年了,她发现她不过是个天真的孩子,竟以为自己在幕府逍遥自若,犹如那天上的风筝,自在飘荡。可此刻她才明白,风筝始终被他人一线相牵,哪里有自由,哪里有主宰自己的能力啊。


薛涛已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达松州的,她昏昏沉沉,茫然无措,木然由着别人押送。这时候,她的眼泪才无声地流下来,松州的冬天真冷,可再冷也冷不过自己那颗冰凉绝望的心。

被命运蓦地推到此处,薛涛适应不了陌生恶劣的环境、粗鲁莽撞的官兵,更适应不了无法排遣的孤寂和无人言说的落寞。她夜夜望着窗外凄冷的寒星发呆,同在一片星空下,幕府与兵营是多么地不同的两个世界啊。

薛涛不属于这里,她的文思,她的才情,这里无人能懂,无人倾听,她在这里无疑是阳春白雪遇上下里巴人。松州军营的生活让她终于痛彻心扉地领悟到自己人生的真相,她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她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意拨弄调遣的官伎,与一枚棋子无异。

解铃还须系铃人,唯一能让她离开这里的只有韦大人,她只能咽下满心的苦楚和屈辱,双眼含泪,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提笔,不惜把自己比作是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而把韦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着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写下了《十离诗》。

《十离诗》写成,韦皋的男权心理得到满足,他终是心软了,薛涛不久便从松州边地被释回。从去到回不过数月,然而于薛涛,却是天上人间,彻底换了心境。此时的薛涛再也不是那个率真任性的薛涛了,她终于被命运催熟了。


经历此事,二十岁的薛涛初尝人生险恶,这一段经历刻骨铭心,让她第一次思考人生究竟该何去何从,第一次思考该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请求韦皋让她脱离乐籍,重获自由身,她不愿再居住于幕府中,那热闹喧嚣的所在毕竟不是她的归处。

没有一只鸟喜欢笼子,即使是金的。更何况是才情满溢、不甘被缚的薛涛,于是她选择了西郊浣花溪畔,整顿扫洒,在院子里种满了琵琶花。这一年,她终于给自己安了个家,不用再寄人篱下、听命于人。

在这个花木葱茏、蓬勃热闹又遗世独立的庭院中,薛涛读书、写诗、与诗友唱和,逍遥自得,更是创新制出了流芳百世的彩色小笺,时人谓之“薛涛笺”。

她境界越发开阔,诗作更加慷慨阔重,毫无雌气,“始信大威能照映,由来日月借生光”正是她这个时期的感叹。


命运大约是不想让薛涛这般兰心蕙质的佳人落寞,在她四十二岁这年,命运促使她和“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元稹悄然相遇。

薛涛经历过风光,饱尝过落寞,年过不惑的她本该是心如止水,平静度日,然而元稹犹如那把量身打造的钥匙,恰能开启她心门的重锁。

对的人终于到了,薛涛的热情如骄阳,似烈火。他们在梓州相会,来往了数月,元稹文采斐然,风流倜傥,寂寞了许久的薛涛,将这么多年未释放出的爱,尽数倾注在元稹身上。

梓州的百余日,是薛涛一生中真正有过爱恋的日子,她珍惜这难能可贵的相遇相知,陶醉于这上天赐予的浓情蜜意中。


却不想,一纸调令,元稹被调入洛阳。分别时刻,元稹涕泪沾襟,薛涛更是双泪长流,本以为自己苦尽甘来,能够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却不想幸福戛然而止。这一别就是五年,这五年来,没有人知道薛涛是在怎样刻骨铭心的思念中度过的,对元稹的感情犹如美酒一般越酿越醇,自己越爱越深。

我要去寻他!得知元稹又被贬至湖北江陵,薛涛再也不想等了,她打点行囊,准备追随情郎。薛涛顺长江而行,取道嘉州,沿岷江过渝州,再顺江至万县,最后出三峡至江陵。一路风餐露宿,艰难异常,柔弱的薛涛正是靠着对爱情的憧憬,对元稹炽热的爱坚持着。

千余年之后,长江下游也有一位才女,同样是千里追情郎,这就是上海首屈一指的才女张爱玲。她们追寻爱情的勇气令人赞叹,然而令人唏嘘的是,她们的结局何其相似。

薛涛寻至江陵,才惊觉沧海已桑田,元稹内心的她早已淡然。当年的情事,于薛涛来说是感天动地的真感情,于他元稹来说也许只是一出逢场作戏。

梦醒时分,薛涛错愕呆立,欲哭无泪。她想起行至江陵前,途径竹郎庙,她写下了一句“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更是迎郎曲。”那时自己怀着怎样甜蜜的期许啊,如今想来,多么地可悲可笑啊。


噫!无价宝易求,有情郎难觅。薛涛疲惫至极,身心晦暗,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那支撑她一路磕磕绊绊走来的力量烟消云散。她僵卧在江陵的陋室中,眼神空洞。她想起幼年丧父,自己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她想起被大怒的韦皋贬去松州凄冷的日子,她想起浣花溪独居十余年喧闹却落寞的日子。是啊,那些日子都难都苦,都得捱,可那所有的苦与痛加起来也不足今日苦痛的万一。

她万念俱灰,泪已流干。许久许久,那深藏在性格中的坚强、聪敏和不屈终于显现出来,使她悟了,是啊,人生是场修行,自有缘浅缘深,冥冥中自有天定,何必苦张罗。

薛涛不想久留江陵,她悟了,她明白自己真正能抓住的是什么了。来时一往情深,回时情缘了断,却也一身轻松。

江陵之行归来,薛涛回到浣花溪住处,复又开始了吟诗、品茶、读书、唱和的安宁生活。那些该忘却的已被她留在走过的路中,她只想轻身前行。


很多人认为薛涛的暮年是落寞的,然而我从不这么想。她半生坎坷,爱过,痛过,得过,失过,但这都是造化使然,人不能选择经历,却可以选择心态。这心态,就是与命运搏斗的利器。

相比唐朝其他才华卓越的女诗人,如李冶、鱼玄机,薛涛比她们不止多了份运气,更多了一份对世事的洞察力,多了一份顺势而变的圆融。所以她才比她们活得更久。

也只有活得足够久,才能看清人生的脉络。这份清晰,让她收放自如,真正主宰自己的内心。

晚年的薛涛搬离浣花溪,迁至城中碧鸡坊,建吟诗楼,着女冠服。多么让人欣慰啊,一位暮年妇人,仍能真正照着内心想法去打造生活,这是一种对命运的把控和难得的幸运。我想薛涛登上吟诗楼抚栏远望时,内心肯定有着令人羡慕的丰富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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