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放学回家后直奔厨房,妈在切菜。
“爸还在空地上挖坑。”我告知她。
“那又怎么了?”
“已经连续挖了三天了。”我担忧地说,“只有吃饭和休息的时候停下。也不去上班。这样下去迟早搞坏身体。爸究竟在想什么?”
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不就是逆巴别塔么。”
“泥巴鳖她?”
“哝,逆巴别塔,就是逆转的巴别塔。不是说古代建造通天的巴别塔,一直往上一直往上,可以到达天堂么!
他信了这种鬼话,就一直往下挖,一直往下一直往下,打算挖到地狱里去。这就是逆巴别塔。”
“可是,为什么这样做?”
“不知道。”妈几乎要咆哮起来。“可能他有个旧情人下地狱去了吧!”
(二)
为了躲开家里的烦心事,我和朋友约在快餐店见面。
虽然我们都是高三的备考生,可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对考试以外的事情心痒难耐。作为异性的他总会温柔地倾听我的烦恼,除了时不时邀请女生上他家独处以外,没有挑得出的毛病。
“这样一直挖,说不定挖到地球对面都有可能。爸他要的是地狱。可是地狱不一定存在,阿根廷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万一最后见到的不是撒旦而是阿根廷人,他可能会精神崩溃的。”
在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用薯条蘸蕃茄酱画我穿毛衣的上半身曲线,让我稍有不快。这应该是很严肃的话题。
“就像本来要报考南昌大学,结果去了南京大学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我想和这个不太一样。”
“不过。”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知道巴别塔为什么最后没有建成吗?”
“是因为语言不通吧。上帝担心他们真的抵达天堂,把本来说同种语言的人类分得七零八落。当时我就在想,这上帝也忒小气了。”
“就是这个。一个人能办好的事情,几个人一起来反而坏事。你爸爸这样自顾自地挖,搞不好真的能到地狱里去。得有人给他捣乱才行。”
“你是说,让我们一起和他挖坑?”
“人手不够的话可以叫我来帮忙。顺便参观一下你的房间。”
我被这个想法所激动,急着想要回家。他似乎还想叫我去他家,或者两个人去卡拉OK,不过我拒绝了。总体而言是个很好的人,但我绝对不要和他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
(三)
我正在切土豆,今天打算炒土豆丝。再给那个人单独炒一碟生姜丝。
那丫头刚才回家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进门就喊:“妈!我们一起去帮爸挖坑吧!”这家人脑子一个比一个有毛病。我看她高考估计是没戏了。
如果当初不是选这个混账王八秃子而是他的话,现在我估计就在美国了。生的孩子肯定也比现在这个灵光,念斯坦福都不成问题。
希望是个男孩,长得很高,腿很长,擅长数学,各方面都像爸爸。唉唉,那时候的我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们会住纽约郊外在一所带草坪的奶油色二层小楼里,养一只聪明稳重的伯恩山犬。每天早晨八点起来遛狗顺便慢跑,四周风景如画,邻居喜笑颜开。
车库里停着神气活现的黑色捷豹,他每天开去市区上班,再每天下午开回来,老远就摇下车窗冲我招手。
儿子在斯坦福大学念计算机系。等等,斯坦福是不是不在纽约来着的?最好还是念本地大学,这样周末可以回家。休息日一家人驱车去曼哈顿听百老汇音乐剧。
“妈!”
“又怎么了?”
“另一把铁锹放哪去了?”
“哪个正常人家里会有两把铁锹啊!”
“啊,还真被我找到了。家里的铁锹多得可以拿来卖。我先过去了,妈也快点来吧。”
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铁锹?我刚才在想什么来着..对了。曼哈顿。我和他结婚,一起去了美国,还生了个很像他的儿子。
我们住在奶油色的独栋别墅里,往窗外望去,门口有草坪,绿得跟刚洗过似的。一只血统高贵的伯恩山趴在门廊上睡觉。
父亲和聪明到能读斯坦福的儿子结伴走出房屋,神情快活无比。他们口中吹着口哨,手里拿着铁锹,在一碧如洗的草坪上开始疯狂地挖坑...
(四)
那女孩回家后,我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提什么建议让他们一起挖坑。正常人都看得出我在开玩笑。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劝诱她,今天势头尤其好。我有十成把握,再过两分钟就能得手了。让去哪里都会跟着走。偏偏要提挖坑!
何况又有个莫名其妙的父亲。
我估计逆巴别塔什么绝对是唬人的,这个老头要么是把什么东西藏在地下,但是忘记藏在哪里。要么是得把东西藏起来。不过究竟是什么,莫非是最中大奖的彩票,还是违禁物,比如假币之类的?
也罢也罢。无论父亲还是女儿头脑有些傻气,行事又有些疯狂。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指不定何时会发展成刑事案件。
不过就此放手我也心有不甘,那毕竟是个百里挑一的可爱女孩,在学校里总可以排第三位。
我走出快餐店,打算给她打电话,试试看能不能约出来看电影。如果不成也没关系,就把排第四的那位喊出来。她是随叫随到的。
“现在不行。”她在那头气喘吁吁,“我们在挖坑,应该和你说过的吧?谢谢你的提议,两个人果然进度快多了。”
“果真挖到什么不成?地狱或者阿根廷?”我笑问道。
“挖到了。既不是撒旦,也并非阿根廷人。具体是什么不太好说,看起来...似乎有些像我。”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过来看看吧!”她干脆地说。“不是说要帮忙来的?顺便看我的房间。”
这在我倒是求之不得。
(五)
我...做了个梦。
很长很长的梦。
说来有些难为情,五十多岁的男人突然谈起梦,是不是很不切实际?
可是在梦里我度过了完整的一生。和现在的我迥然不同的一生,我可以清楚地追忆每一个细节。
而且不是一次。每天晚上,我都会重复这一生的时光。
那是相当幸福的一生,不留遗憾的一生,也确实有重来一遍的价值。
我也觉得这是老年痴呆的早期征兆,或者是抗抑郁药的副作用,能看到特别真实的幻觉。
可是日复一日,有一个声音对我说:
“现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你以为是做梦的其实才是真实。真正的你是梦中的你,从蝴蝶之梦中醒来,回到我们身边去吧!”
“可是,该怎么做才好呢?”
“你以为自己脚踏实地,其实身处浮云之上。往下挖吧,一直到抵达真正的陆地为止。”
“真正的我,埋在地下?”
“不是地下有真正的你,而是一直往下才能变回本来的样子。”那个声音叹气说,
“挖吧,不真正动起来是不会懂的。建造通天塔的日子早已过去,现在的人们都将巴别塔藏在地面以下的地方,唯恐被人瞧见。
遥不可及的巴别塔从荣耀变为羞耻,这是人类的悲哀。
使劲挖吧,挖得越深,你就越是真正的你。啊哈哈哈!”
仿佛被什么笑话逗笑了一样,那个神秘的声音乐不可支地消失了。
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幻,不能让我为之驻足。我的眼中唯有挖坑。除了必要的生理活动,其他时间我都呆在坑里。
女儿和妻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卖力地流汗挖着,但我对她们没什么可说的。
我很清楚她们和我一样,挖坑只是为了自己的梦。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我们挖到了东西。
“这是什么?”我说。像一个埋在土里的人,紧闭双眼。擦掉脸上的土,是个年轻女子,穿着短短的丝质睡裙。
“啊!”女儿惊呼,“这是我们班的同学。”
紧挨着她往下又挖到一个,这个有些像是女儿自己。两人都气息尚存。我们把她们抬上去,可是一到陆地上,立刻化成了灰。
“说明我们快上道了。”她自信满满地说。“死者已经有了,地狱还会远吗?”
有个不认识的青年也跳进坑中帮忙。难道挖坑已经成为世间的风尚不成?人们果真在探索地下,试图往深不可测的地底建造心中的巴别塔么?
我们挖出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但都是莫名其妙的玩意。什么伯恩山犬、高档汽车、钞票,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所有东西都只能留在坑里,一到坑外就灰飞烟灭。铁锹用坏了十几把,死者堆成了山。
我已经近乎绝望了。这样下去,何时才能找到真正的我?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不后悔的理想人生又在何方?
终于有一天,我们发现光从头顶消失了。我们挖得太深,注定无法返回地上。除了继续向下之外没有别的出路。生活需要的东西可以不失时机地从土里挖出来。
女儿和青年结为了夫妇,他们的婴孩在黑暗中降生。等到可以拿动铁锹的时候也帮着建塔。因为解释起来太麻烦,我们教这孩子把向下说成向上。事实上,早已没人能够分清上下左右。
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中又有了光,刺痛我们近乎失明的眼睛。那是在脚下无时无刻熊熊翻卷的地狱之火。
只有女儿感到高兴。
“啊,是地狱!人类史上第一座逆巴别塔是我们建成的!”
也许巴别塔的宿命注定就是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