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英雄梦的人,如果活在「正常」人群里,好像很难得到尊重。如果完全放弃狂想、接受生活的监牢,人们反而会夸赞你「成熟」。
这是我一直活到现在都没搞清楚的事情,以至于如今还是常常梦到那些逞英雄的白痴少年。
高二那年,班上的肥坤有一个周末去看了鲨鱼,我到现在还记得。礼拜一,他逢人便讲: 「好大好长的一条鱼,游个不停! 」他开始立志要养一条鲨鱼,每天陪它游泳;当然,一定也会先减肥。那个礼拜没人想跟肥坤说话,都暗笑他做梦。
周五,阿杜穿了双新球鞋来上课,到处吹嘘。大家又忘掉鲨鱼的事儿了,所有人都转而开始讨厌阿杜,尤其是刚刚遭排挤过的肥坤,赶紧趁机拉帮结派,打游戏不跟阿杜组队,球场上也不传球给他。
即便如此,下一周的练习赛上,阿杜仍然大杀四方,连入三球。在最后的补时阶段,更是出现《足球小子》里才能出现的镜头,阿杜大力抽射,足球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砸在对面三年六班那个矮个子队长的后脑上,弹射改变了轨道,门将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这个乌龙球软绵绵地滚入门框。
「妈的你们不传球给我是不是,」阿杜指着肥坤喊,「来啊,老子一个人就可以赢啊!」
旁边看球的女生大声嘘笑起来。很多女生来看球,根本就是想来看三年六班怎么丢脸的。这个班全是手脚不协调的书呆子,任何球场上都不受待见。他们在这三年里已经顺利成为本校的经典笑话之一。
如果一个人骑车摔了,会有人笑他:「你是三年六班来的吗?」
如果一个人球被抢了,别人会拍他肩膀:「要不要考虑转去三年六班?」
或者,更过分的,你可以在学校里经常听到无聊的人之间的对话:
「哎,我给你讲个笑话。」
「什么?说来听听。」
「三年六班。」
「哈哈哈哈,好好笑!」
而且这种笑话通常是女生说的,可想而知,三年六班的男生心理压力得有多大。
在这所以学业繁重著称的高中,一面倒的球赛其实很常见。 但是,三年六班还是照惯例遭到了嘲笑。踢完这场,他们就宣布退出今年的联赛了,实在丢不起人。这可能是他们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场球赛。居然只是一场练习赛。
「联赛」是这所高中不成文的传统。据说在八十年代时,有一届学长非常喜欢踢球,晚自修下课后经常赖在学校切磋球技。当时整间学校其实就是一片荒地加几间瓦房。后来学校的足球场,就是建在他们当年开垦的平地上,这可是前辈们用锄头一下一下刨出来的。
我姑父就是那一代的毕业生,常常聊起当年如何艰苦,学长们带着馒头和锄头,下了课就去垦荒。念完书,还脱了鞋去踢球。他们根本买不到足球,只能偷学校的篮球去踢。为了不让人发现,自然是晚自习下课后摸黑踢球了。
「我们当时可是怀抱着冲出亚洲的足球梦啊,是为了国家之崛起而踢球。」时至今日,姑父还会在饭桌上跟我吹嘘,同时摸摸自己光秃秃的额头。
「联赛」,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为了选拔出能帮助国家冲出亚洲的队伍,他们每学期都会举办一届联赛。最初是自由组队,后来学校学生越来越多,便进化成以班级为队伍。「联赛」既没有组织,也没有经费,所有人下了自习课后,偷偷摸摸溜到球场上,无声无息地展开男人间的对决。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联赛在男生中那么受欢迎。在大人眼里,这完全不可理喻。既没有奖金,也踢不成球星,你们学生鼓捣这些, 「有什么用」?考个好大学才是正经事。
他们懂个屁。
如此热血的事情,自然,被吸引来看球的女生非常、非常之多。出风头的男生,当然是女生们最喜欢讨论的对象。于是,男生们参加联赛就更踊跃了。
不踢联赛的班级肯定会被骂「不是男人」。
为了更像个男人一点,这些只有荷尔蒙的高中生肯定玩命踢球啊。
虐完三年六班的那个傍晚,球赛散场,肥坤约我一起骑车回家。
「喂,你觉得最后被踢到的那个人会不会很想杀了阿杜。」他有一搭没一搭。
「反正已经身在三年六班,还身先士卒地当一个垃圾队长,和死相比都已经没区别了吧……」
我们讲完笑话就陷入沉默。直觉告诉我他有别的事。
「咳,是这样子的,」他清了清嗓子,「你有没想过,今年联赛另开一支球队?」
我问:「为什么?」
肥坤说:「我们几个想再组个球队。我觉得没问题,没有规定不让一个班出两支球队,我们的人也厉害。」他接着数了几个人的名字。
「但这几个人好像打篮球比较多点吧?」
肥坤抬起胖脸望了望天,叹道:「阿杜每次打比赛都好像我们围着他转一样。我们认真想过,没他也一样能赢。」
我没反应过来,肥坤又说:「而且,你老踢后卫,不觉得太憋屈了么。我知道就因为你和阿杜都是左撇子,他踢了左前锋,你只能踢左后卫。其实你踢前锋不比他差,只不过他从小练球,名气比较大。」
「反正只要能赢球我怎么都可以。」我含糊其辞。
第二天,阿杜也为一样的事情私下找到我。他说:「那些人根本不懂足球。平时就知道在篮球场大呼小叫,想要女生注意。听到踢比赛有女生加油,就一个个挤过来凑热闹。我们今年联赛不要他们踢!正巧,你踢右前锋,我们双剑合璧。」
我问:「就我们?人够么?」
阿杜摆手说:「没事,总有几个听我的。实在人不够,我在其他学校有的是朋友,比他们强多了。都是高中生,请外援也不算犯规。」
我说:「怎么都行,能赢球就好。」
肥坤和阿杜要各自组球队的消息不胫而走。过了没几天,他们就已分成两拨人,每边都宣称自己是班级正统,对方是异端,见面互相翻白眼,招呼都懒得打。当然,暗地里大家都用功得很。早上天还没亮,学校球场的跑道上就可以看见一群男生在跟着阿杜跑圈。而下了晚自习,篮球场就被肥坤一伙人霸占了,打夜球的高一学弟们全被赶开,大爷几个在水泥地上练传球——因为足球场没灯光,这儿才能看得见球。
能看到这些,是因为我偷练得比谁都勤。
我太想踢前锋了。前锋实在太出风头了。
一旦升入高三,就算再努力,父母也不会允许我把那么多「宝贵」的精力投入到一群学生们的足球联赛上。高考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刀,和这个相比,球赛实在太小打小闹了。一个月后就是我高中生涯最后的光荣时刻,必须把握住:赢了这次联赛,我就去用功念书。
虽然只是一点点卑微的企图,但至少比全盘接受生活的牢笼更令人振奋一些吧。
晚上十一点,校园内的路灯会慢慢变暗,球场上听不到人声。云层很淡的时候,如果在黑暗里奔跑得足够久,就可以在月光下看见球滚过草坪的轨迹。我常常在想,当年的前辈们,是不是也在这样的月光下,静悄悄地练球。
他们会不会也和我一样,练一晚上球,依然没有太多倦意,只觉得自己能永远这样奔跑下去?
在那种压抑的年代,做梦只怕会更难吧?
有一晚离开时,校园不如往常一般安静。大门的方向传来喧哗声,我走近,看清是肥坤和阿杜两伙人在争执。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其中有高年级的学长,应该也有几个外校学生——他们中有人染了头发,本校是禁止染发的。
「你们别吵,我再说一遍,以前从来没有过一个班出两支球队的。」说话的人是一个高三熟面孔,经常在球场上指指点点,我总会误认他是裁判。
「我们已经扯了一晚上了,你们找再多高三的人来商量,还是一样的结论。我真的好多事情要做,能让我回家吗?」三年六班的矮子队长也在。
「那很明显只有我们能做代表,你看你们,全是其他学校的人!」肥坤指着阿杜那边的那个黄毛,高声说。
「我觉得没问题啊,以前还有找外校老师来踢 ……」阿杜没说完,看到我站在旁边,立马伸手把我拉过去,「再加上他,我们首发就一个外援,有什么问题?」
「他是我们队的!」肥坤叫起来。
「反正你们抓紧决定,礼拜五要抽签、排赛期。我们不陪你们聊了,太晚了! 」裁判脸摇摇头,打了个呵欠,示意高三学生们一起走。
「你平时都是跟我踢的多,肯定是跟我一队的,是不是!」阿杜话虽是问我,眼睛却瞪着肥坤。
「跟他踢个卵子,给他捡球还是给他传球? 」肥坤指着阿杜的鼻子冷嘲热讽。
阿杜冲过去抓住肥坤领子, 「你懂个屁!」
肥坤揪他的头发:「你懂你一个人踢啊!」两拨人互相推搡,眼看就要打起来。
「不要打!」那个染黄毛的外校学生挤进人群,用力掰开中间这两个人。 「搞得跟古惑仔一样干嘛?球场的事球场上解决。 」他这两句话说得颇有气概,听到的人都被震住了。
「这样,明天放学踢一场,谁赢谁上。」阿杜说。
「那你跟谁?」肥坤揪住我问。我不知该怎么办,含糊说了几句 「再说吧」 ,转身就骑车逃开。
身后有骂声传来,我听得清楚,只加速骑车飞奔。
第二天早上升旗仪式,整个学校炸锅了。教导主任突然宣布:本届联赛,「不得举办」!
有很多男生听到这句就已经骂起娘来。主任往后解释原因是 「有学生因球赛引社会青年入校聚众斗殴」,下面开始有人往主席台上扔水瓶子。混乱中,主任狼狈跑下台。对校领导如此大不敬的行为在本校历史罕有,作为报复,校方一早上广播通报批评了三十多人,并且在午休前就把足球场上的球门全都拆干净了。
与「 社会青年」有关的阿杜最惨。本来校方就是不了解事实鲁莽决策,可能觉得这球赛没什么大不了,禁了就禁了;没想到学生反应竟这么激烈,校方弄清楚真相以后也下不了台,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给了阿杜留校察看处分。
我的班级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把责任归结到我们起内讧上。
阿杜揪住我领子问:「是不是你这个墙头草?跑这么快一定是你告密!」
很多人跟着起哄。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椅子被用涂改液写了「卖屁股」三个字。
我觉得这算客气的,毕竟联赛都没了。
直到一年后,真相才传出来:是三年六班的人捣的鬼。他们在毕业吃散伙饭的时候喝多了酒,把这件事当笑话讲,大意是把全校人给捉弄了,他们为此感到开心——既然自己没时间踢球,那么别人凭什么大吵大闹扰他们耳根清净?
旁边听到这段谈话的同校男生,一怒之下把桌子掀到了他们脸上。
又过了很多年,我在同学会上听人提起,现在高中的足球场已经被灌上水泥,填成了篮球场。
大约是校方觉得这样土地利用率比较高吧!所以,联赛的传统早已不复存在。
我还在同学会上遇到肥坤。三十岁的他并没有养鲨鱼,也没有减肥成功。酒到酣处,一起痛骂完学校的弱智规定,他突然搭住我肩膀问:「你说句实话,我和阿杜,当年你更愿意跟谁一起踢联赛? 」
「说来也奇怪,在那个年纪,几乎什么选择都是没有回头路的,不光是选一支球队那么简单。」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肥坤推我的肩膀,「你他妈现在也还是在敷衍我啊! 」
我说:「操,我在想,反正都是要出风头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自己当队长?爱踢哪个位置就踢哪个位置,赢了以后,女生也是对着我鼓掌。逞英雄就该撑到底啊!我当年还真是弱智!」
他听完大笑。
陪他一起笑了会儿,我突然记起,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在水族馆第一次看到了鲨鱼。好大好长的一条,挤在在一个狭小的水箱里,却一直游、一直游个不停,好像永远不知疲倦。听人说,鲨鱼的腮并不会吸水,它必须不停向前游,让水通过口腔流入腮裂里,才不会淹死。
根本没有资格疲倦,不是吗。
我想我理解那种感觉,肥坤和阿杜们一定也都理解那种感觉。三年六班们说不定也理解,他们只是不在乎。有些人,渡尽此生已经足够费力了,哪有时间去做英雄梦呢。
我还记起,那天我在水族馆里看了很久,直到灯一盏一盏熄灭,四周渐渐暗下来。我努力想看清那条鲨鱼,却只能隐约在玻璃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
然后我被大人们赶出了水族馆。
(本文最初发布于《读者·校园版》2016年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