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风,拂面之后仍然燥热逼人,太阳灼烧着大地,大地似乎是个大蒸笼不时的将热气腾起,之后变成大堆大堆的云,云儿游浮着,它们饱含着对大地的悯怜,却不惜流一滴眼泪。
就这样,南山村边南山下的苇子林随风轻轻地舞摆着,明晃晃的荡出耀眼的光亮,这光亮瞬间消失了,只有苇子林里的那艘木船孤零零的泊在那里,像极了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也许从此天涯路远,永世难安。
而事实本身比这更叫人难以启齿和悲凉。
关于那木船,关于我。
南山下有片不大不小的苇子林,郁郁葱葱,分布杂乱无序,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恋人曾经出没在这坨林子里,也不知道那里到底隐匿了多少情与愁。
海子里的水常常发出污泥霉了的气味,也常常漂着大片的青蛙卵。
十年前的这个季节,当我走出苇子林的那刹那,就知道我的人生从此再无盛夏。
我爱上一个原本不属于我的女人,恰巧她也爱我。我们相知于早春,相爱于盛夏,决绝于那个盛夏的暮色里。
我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那是十年前的一个撩人的春季。
她那浓密的青丝飘逸柔软,眸子大而明亮,白皙水嫩的肤质,还有叫人销魂的嘴唇,高挑温柔的身段,一副娇羞的姿态实在叫人垂涎。
那副可人的模样深深地藏在我的记忆里,它变成了微尘下的花朵,终究见不得半点光明。它亦像一场被遗失的梦,任凭我追逐多久,亦想不起它的模样……
她是早春时节嫁到南山村的。那时候村里上上下下无处不欢,里里外外无人不闲,大家听说村长家要给他的傻儿子置办喜事,有来帮忙的,有来送礼的,有来搭讪的,更有来看笑话的,村里一天到晚像是沸腾了一般,热闹极了,而我就是那个来看笑话的人之一。
我和村长的儿子是小学同学,村里人都叫他傻二蛋,村长和他老婆是表兄妹,于是二蛋顺理成章的成了生物书中真正意义上的纯合体,当然这不是他的错,怪就怪他爹非他表妹不娶,酿成大错。
在我们南山村,村长的日子过得是最拔尖的富足,属于地博物盈的大户人家,村长为人诚实,心地也纯朴善良,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中专的人,那时候村长还自己掏腰包赞助了一千块钱给我呢。
就说这村长娶儿媳妇,光彩礼钱就给女方足足二十万,这在我们这种闭塞的山村是多么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她,正是这厚重彩礼的虹桥。
二蛋婚礼那天,她像一枝刚出水的芙蓉花娇羞妩媚,那双明媚的眸子晶莹透亮,当我们对视的瞬间,我便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情意叫做乍见之欢,也叫一见钟情,可又有谁能真正明白这种情意会不会变成久处不厌呢?
此后的每一天我的灵魂时常出窍于躯体之外,常常游走于村长家,在吃早饭的时候,在麦田埂上休息的时候,在黄昏发呆的时候,在我老婆挺着大肚子喋喋不休的时候,更在夜晚蝉鸣蛙叫的时候……
那些日子我一想到她娇媚的面容与姿态,便情不自禁的心跳加快,我再也不能控制好自己躁动不安的情绪,犹如一只发着情的母猫独自在深夜不停地嘶吼和抓狂。而这种情绪像泄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它蔓延在行动的边缘,一起将行动裹挟。
我以村长资助我读中专为由,踏平那段去往她家的羊肠小道,路上不仅留下了我惶惶的脚窝,更留下了我对她的款款深情。
路边的野菊花深情的朝我张望,有时含羞的耷拉下了头,它们有时好像被我的深情打动,有时又恼怒我性情急躁。
路边的老柳树总是随风舞摆着,它们个个皱着眉头,凭借着粗壮结实的身躯来证明忠言逆耳这个不可逆的事实,可我的痴情总让它们失望,它们似乎对我一筹莫展起来。
这条小路见证了我们太多的柔情,见证了我们逾越世俗的勇气,更见证了我们背叛彼此家庭的那颗污浊不堪的心。
有时候我们在这条小路上迎来送往、鱼水亲昵的时候,天空总会顿然愠怒,阴着一张大脸毫不留情的为我们流眼泪。
那泪滴悲伤的连成一道道直线,后来索性变成一匹硕大的布,这布将我们死死缠住,任凭我们垂死挣扎仍旧无动于衷,后来,是我们爱的火苗将那雨布烘干,直至燃烧。
我们紧贴着彼此的身子,内心一遍遍呻唤真爱的誓言,那便是任凭几蓑烟雨,任凭几世风晴,我们依然倾心彼此并依偎左右……
直到十年前的那个盛夏,在南山下的那片苇子林里,我将自己不遗余力的全部丢失了。
那天,天灰蒙蒙的,它已经对我们的来往司空见惯了,所以并没有为我们流眼泪,可我却将自己的眼泪流干了……
暮色苍苍,暮霭沉沉。
苇子林里那艘小木船安静地躺在那里,似乎早已等候着我们,那苇子们争先恐后的探出头来窥视她雪白的肌肤,偷听她温情的呢喃细语和绵绵的娇喘声,那刻她早已把自己遗忘在那艘小船上,飘飘欲仙了。
我伴着那阵阵娇喘云游于她致命的福地里,伴着蛙叫声节奏均匀地起伏着,那刻,整个南山村是属于我的,成片的苇子林是属于我的,还有那艘小船亦是我的,她更是属于我的。
那刻,世间万物好像都停止了呼吸,拼命等待一场蓄谋已久的爆发,而我伴着小船欢快的舞摆,终将酥软成一团烂泥。那刻,我们如同这苇子林的鱼和水不顾一切的交融在一起,任凭虫蚊肆意,任凭蛐蝉妄为。那刻,两个惊慌失措的灵魂死死的盘缠着,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没有风花雪月,没有爱恨情仇,只有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紧紧将我缠着,我费了九牛之力亦不能挣脱,它依然不放过我,我无助的奔跑在通往她家的路上,那条荆棘载途的路啊,那么窄,那么长。
我满头大汗惊坐了起来,天蒙蒙亮,早已不见她的踪影。我踉跄地往家赶,一种莫名的空虚在身体里沸腾着,随之化作一股冰凉的汗滴沁出我的体外,它们爬满我的额头,粘满我的胸膛。
我不由得想起我的老婆来。我中专毕业在外漂泊了两年,就在那时候认识了我老婆,我在深圳一家小酒店里当大堂经理,老婆那时候是服务员,我们同是被别人瞧不上眼的外乡人,我们常常受人欺凌与排挤,虽然流着汗,亦流着泪,可是那时生活却充实极了,我们将每月的薪水都攒起来,满足的盼着存折的余额渐渐曾多。
可人总是觉着这山比的那山高,我愤懑不平于眼前这座城市没有我们夫妻的一席之地,哪怕一间卫生间也好,可事实真是残酷极了。
我开始迷上赌博。欲望迷乱了我的双眼,一次次的输与赢使我更加沉迷于赌博,我一次次的尝试,以为万一赢了呢,事实终究是比较狗血的,如同那些影视剧里的结局一样,我输光了所有的积蓄。命运真的捉弄了我,我和老婆扛起被褥踏上回老家的列车,一路北上……
那个时候我老婆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一路吐啊吐,快将肠子吐出来了,遭了不少罪,看得我的心如同刀绞一般。
我老婆虽然没有堂堂相貌可却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女人,就像一只早起晚归的小蜜蜂一样,跟着我寄生在大城市的角落里,无论风吹,无论日晒,无论我输了钱沮丧地看着眼前的世界,我老婆始终不离不弃的。
生活完全是一柄伤人的剑,终究将我们剔割的圆润无棱,那悲锁的柴米油盐终究将我们的激情榨干了。
回到老家,我开始厌烦老婆喋喋不休的日子,一面是我老婆絮絮叨叨的抱怨,一面是我妈无理取闹的逼铐,她们一致认为我无所事事,一致认为我眼高手低,这两个女人如同两面大山一样紧紧将我夹在中间,我的臂膀早已被压折了,在漫漫深夜里我几度崩溃并力求逃脱。
后来,承蒙老天厚爱,我遇见了南山下的苇子林,我遇见了那艘等候我多时的小船,我遇见了令我魂牵梦萦的她……
那天黎明,在赶往家里的路上,是曾经流过的泪水和淌出的汗水让我一步步苏醒了,我的心慌乱如麻,内心被千金巨石压的透不气了,曾经的回忆变成一种淡淡的痛,撩拨着我滴血的心。
回到家,我妈坐在炕檐上自顾自地啜泣着 ,见到我,她老人家暴跳如雷,冷不丁对我破口大骂,原来我老婆肚子痛了一夜,我爹打不通我手机,直到临明才拦上一辆车,赶往县医院了。
我是在县医院大厅的长条椅子上见到我爹的,他耷拉着脑袋,阴着核桃壳般黢黑的脸。在这南山村,你们说哪有儿媳妇生孩子老公公搀扶着的,这本身就足够村里村外议论上十天半月了。
我不顾羞耻地问我爹我老婆和孩子的情况,我爹冷冷地丢了一句,造孽呀,就背着手佝偻着身子走了。
是的,一切都晚了,我的未曾谋面的儿子因为缺氧已经与我阴阳两隔了,彼时,我双手抱头蹲在脚地上,眼泪滴到地上,吧嗒吧嗒……
我和虚弱的老婆刚进村,就听到人们嚷嚷着村里死了人的消息,仔细盘问,才知道的是村长家的儿媳妇今早出了车祸,听说路上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