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一

一鸣左一脚右一脚地背着我晃晃悠悠爬上了6楼。他开玩笑说：“我情愿背一袋大米，也不愿意背你呀。”这话可听起来有点耳熟，我笑着问他：“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说自己没有脚，让我背的事情吗?”

他也稍稍喘着笑起来说：“这可多少年了……”

“是呀，再过几年可就要40年都过去了。”

在一鸣小的时候，我们搬来了这幢楼里。他小学毕业，中学毕业……我上班，退休……眨眼他结婚生子，那些记忆中的片段仿佛还在眼前。我看着自己干枯的手，岁月啊，就这么一点一点从我手中逃脱了。那些旧时光到哪里去了呢。

一鸣把我安放在沙发上，又急匆匆地下楼去拿轮椅。一阵风似的，把门砰的一声带上。我的心也随之颤了一下，有点激动， 又有点怦怦直跳。

在养老院里的时间就好像静止了一样，表面看不出有一点浪花。大家都是慢吞吞的，连护工也是漫不经心地做事，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再有一点惊奇之心一样。

还是过年团圆的气氛能让人心潮澎湃，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我看着挂在墙上的老头的照片，喃喃自语道：“回家真好。”

前两年呢是刚巧过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后来又因为疫情影响，养老院一直封闭管理。家人连探视也无法探视，何况要接回家了。

一鸣倒是电话打得勤快，但每次基本上都是相似的程序化的言语。“妈，你吃得还好吗？”接着就是，“睡得还好吗？”下面就是一句总结似的话语：“哦，那你蛮好的吧。”

我只能说好，实际上天气一变化腿就疼得睡不着。但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也是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

他拿来了轮椅了，把我抱到轮椅上。我仰着头问：“蓝念和妙妙呢？”

“妈，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她们参加活动去了。”

“哦，对了，刚说的话转眼就忘了。我这个记忆退化了，真是老了。”其实我也不过才60多岁。我有心不肯服老，但是一双腿不能走路，又不能去哪里，自理都成问题，我平白就像是被卸掉了精气。

他在电脑上干活，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推了轮椅四处走。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但是没有一点属于我的东西。我就像个外来客一样。

“大房间里怎么变成了两张小床？”我忍不住问道。

一鸣的声音传过来：“之前的床是个老古董啦，妙妙有一次晚上睡觉的时候，床头板都掉了一半，妙妙倒还好，把蓝念给吓得，所以就换了。”

“唉，我也是个老古董啦。”我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蓝念和妙妙回来了。人未见到，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已经先传来。

一年多没见到真人了，我不禁有些激动，候在门口等着。想当初，妙妙刚出生时，医生抱出来那么小一团，一鸣不敢抱双手捧着转放在我的手上，像只糯米团子一样地蜷在我手上，软软的，甜甜的。好像让人从心间都长出蜜来。

蓝念开门进来，她上前一步：“妈，我们本来要一起去接你的，不巧妙妙有个写毛笔字的活动，真是不好意思。”她手伸出来，顿了顿，终于放在我的轮椅上。

我拍拍她的手，歪头去看妙妙，“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好计较的。”实在难掩笑容，“妙妙又抽条了，都这么高了呀。可没有小时候胖嘟嘟那可爱的样子了，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妙妙弯了弯眼睛怯生生地说：“奶奶好。”

许久不见无尽的思念让我恨不得搂在怀里好好抱抱她，可惜一眨眼她就被蓝念拉走了。

一鸣干完活，他说：“妈，我们晚饭随便吃点吧。”我看看他显得很疲惫的样子，忍不住说：“你怎么小年夜还要干活呀？”

一鸣讪讪地说：“之前新换了一个工作，还有没有交接清楚的地方……”

我有些着急起来，“原来的工作不是干得好好的么。有什么问题我找你姑姑去。”

“妈，姑姑也是快退下来了，你找她干什么？现在的工作都是这样的，我走一步看一步了，幸好蓝念老师的工作比较稳定……”

我朝里看了一眼，蓝念正带着妙妙换衣洗手，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就她这样的，家里什么都不管不顾。”

一鸣笑笑说：“妈，我明天早点去买菜，你想吃点什么？”

“哎哟，你明天才去买菜呀。我们那时候早就准备好了的，小年夜隔夜，就要开始蒸馒头，做糕，烧肉了呀。”

又想了想说：“妙妙不是最喜欢吃虾吗？虾肯定要买的。”

看着一鸣点头附和的样子，我还想提点什么菜，还要什么呢？ 那些味道在脑中只是模糊的一团，或是舌尖上的记忆，怎么也想不出具体的描述指向。

只记得以前，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常常要做一脸盆的菜，还不是一扫而光，吃得津津有味的。我努力想要想出记忆中的那种味道，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我只能轻叹一口气：“你随便买吧。”

二

晚饭吃的是杂粮粥，有小小的素馅馒头，凉拌的儿菜，还有卤的鹌鹑蛋，酱汁浸清水牛肉。

一鸣得意洋洋地跟我说:“妈，我弄的牛肉好吃吧？你知道调这种酱汁的诀窍是什么？要放柠檬汁，你想不到吧？”

我撇他一眼，不想跟他说话。

“还有啊，妈我跟你说炒牛肉最好吃的是……”

我皱了皱眉，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孩子这么聒噪。显得他多能耐似的。

不过牛肉的味道真不错，还有鹌鹑蛋蛋的味道也好。养老院里恨不得都给你吃面糊糊了，这么块状的，囫囵的蛋是绝对不能出现的。休要说有什么味道了，总之是越淡越好，简直是淡出个鸟来。

我伸出的筷子突然不会动了，因为那最后一颗鹌鹑蛋，在我筷子上滴溜溜转，就是不肯就范。我怀疑再跟它纠缠下去，它能跳下桌子给我看。害得我筷子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这时妙妙拿出她的专用小勺子，快准狠地一招制敌，一下子就抓住了蛋拢在勺子里。也行吧，我收回目光，赶紧吃我的粥。

小勺子伸到我的碗上方，一颗蛋准确无误地投进我的碗里。

“奶奶，给你吃。”是我的小妙妙。

“哎，谢谢妙妙。”我有些尴尬地转过头一口把它吞下，慢慢咀嚼。

蓝念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白了她一眼，那么多年，还是那样小家子气，有话不说。我偏不先开口，憋死她。

早上4点我就已经在床上睁着眼睛有一会了。这是在养老院养成的作息，每天5点多护工就已经把我们弄起床了，然后自然早饭吃得很早，午饭吃得很早，晚饭吃得很早。最后，早点给我上床吧你们。

我用双手一点一点把自己挪到床边，去够我的轮椅。没想到手里一滑，一个人像面条下锅一样直往下滑去。我喘了一口气，幸好是小床比较矮，身上已经穿好衣服，没多少痛感。

倒是没一会妙妙过来了，“奶奶，你怎么掉到了地上？”我眨眨眼睛，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妙妙慌忙说：“我去找爸爸。”她说着就要往外跑，我哎哟一声，喊住了她，“没事没事，你把我把我扶起来就好。”

妙妙一脚就跳过来，试图把我扶起来，没想到因着轮椅在一旁碍手碍脚，这下俩个人跌坐一团了。

一鸣和蓝念听到声音，赶紧都穿了一件衣服就过来了。一个人拉起妙妙，一个人来拉我。一鸣说：“妈，你怎么要那么早起来？为什么不叫我？受伤了吗？”

看着一鸣的黑眼圈，突然说不出那样的话来：我睡不着，就是起来坐坐。

吃完早饭，他们两个人一起去买菜，家里就留下妙妙和我。我说:“妙妙平时都是你爸接你上下学的吗？你妈啥也不干呀！”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叫她宝宝，突发奇想叫她“妙妙宝宝。”妙妙笑着坚定地说：“奶奶我已经长大了，叫我妙妙就好啦。”

我坐着轮椅，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她要不就只管自己看书，要不就难得问问我:“奶奶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

我想跟她说会话也找不到机会，这让我觉得实在有些无趣。

一鸣下午早早地就开始烧菜。蓝念还在电脑上不知弄她的什么东西。

我把轮椅挪到蓝念身旁，冲着厨房里的一鸣喊道:“年夜饭你一个人就搞得定啦？要不要帮帮你么？”

一鸣探出头来:“妈，我一个人可以的，我们简单地烧烧就可以啦!”

我兴兴头头地伸长的脖子又低落下来。

哎，又是简单点，糊弄着，看看，现在过年还有什么味道。只有零星的小摔炮的声音在小区里面响着。连过年都没有什么人气。

吃年夜饭的时候，听着电视里欢快的声音，我突然想起妙妙小时候的一首儿歌来。

“妙妙，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谣？”

妙妙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说:“就是那个奶奶，奶奶我要压岁钱的那个?能不能再来一遍，让我录个像嘛。”

妙妙只是笑，我再提醒她:“你小时候唱得可欢了，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合子团团转……”

她更是笑起来:“奶奶我已经长大了，那个歌我不记得了。”

我说“你学一学嘛。”我又朝着一鸣:“找那个音乐出来，让妙妙给奶奶录一个嘛。”

这时蓝念打岔来了，“小孩子小的时候学这个童谣有新鲜劲头的。这么大的小孩了，哪里还肯表演呀？”

我拿着手机，“又不给外人表演，我录在手机里面嘛。”

一鸣抿下最后一点红酒，他说我来搜一下音乐。

很快欢快的童声从手机里流淌出来。我说:“就是这个感觉。妙妙你记起来了吗？”说着把轮椅挪开一些，空出一个位置来。

“妙妙就在这里唱，小时候你还手舞足蹈的自己加了动作。那个时候我怎么没有想起来录像呢？”

蓝念说:“妙妙都已经是大小孩啦，过了年就11岁了。这个阶段的小孩可有自己的想法了。她不喜欢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说得动她。”

“我问你了吗？我在跟你说吗？又不是要你唱!”我有点不高兴地说。

这人平时蔫声蔫气，但不要她说话的时候又来语出惊人了。不过因为过年我才不跟她计较。

妙妙站起来说:“奶奶我最近画了关于新年的国画，要不我拿着给你拍张照好吗?”

一鸣打个哈哈说:“就是就是，妙妙现在画的画可好看了。”

我只能作罢，也好吧，要把我也拍进去。

一鸣起身来拍照。我和妙妙各自拿着画的一端拍了一张。

拿来端详了一会，又指挥着一鸣，让我和妙妙头靠头再拍了一张，才觉出有一丝满意。

“这还差不多，手机里终于有了可以拿得出手的照片了，过完年我就给护工阿姨看。”

三

蓝念拿了一件衣服出来，期期艾艾地说:“妈我给你买了一件新衣服，明天你把身上的换下来吧。”

我眼神撇过去头又转回来:“不用，我又不去哪里，衣服不用换。你穿吧，我衣服多着呢!”

一鸣又跟着劝说:“妈，过年换一件新衣服吧。”

我连说不要，实际上那件衣服都没有一点花色。还不如不要，我才不要穿回养老院呢。

他们也就此作罢。

没想到大年初二就下雪了，南方本来就难得下雪，这倒是个好兆头。

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妙妙更是兴奋，等不到天气放晴就跟同学出去玩雪。没想到回来就发烧了。蓝念紧张地忙前忙后，我诧异地说:“这小孩的身体素质也太差了吧。小的时候我带她的时候不是挺好的。”

隔天过来的早上还没有退烧，他们张罗着要去医院了。

我弹了弹眼睛说:“大过年的，去什么医院啊，多晦气啊!小孩子发热么就是这样的，哪里就一下子能退下去?”

一鸣嗫嚅着说:“可是都发烧一整夜了，总要去看看吧……”

蓝念板着一张脸进进出出，一言不发。后来熬不过还是晚上去看了急诊，我早早躺在床上，有点无语:“两个人可真是，早干什么去了!非要弄得鸡飞狗跳的，大晚上的去医院。”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带着小的回家，一鸣进来看了我一眼，他轻轻地喊了声:“妈……”我闭着眼没有动。然后他出去安置小孩了。

第二天起来，他们又去了医院挂水，再回来一鸣说妙妙可能得了肺炎了，需要每天去挂水。蓝念更是黑着个脸。

一鸣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明天送你回去吧，反正年也过得差不多了。”

我沉默不语。但是也明白他们现在又每天要去医院的，我待在家里也是添乱。

蓝念走来用缓和的神情说:“妈你的那件衣服脏了，可能是弄到汤汁了吧，你还是换一件衣服吧，这件洗了就给你送去。”

我随着她的眼神看了看领口的脏污，应该是那天吃鹌鹑蛋弄到的吧，怎么早不说出来!她就是这样的小家子气!

我点点头，转动轮椅去看妙妙。一鸣见我不说话，跟过来说:“妈，其实蓝念一直惦记着你的，你所有用的东西都是她买的，什么时候你要缺什么东西了，她全记得清清楚楚。早早买好了让我送进养老院来。”

我白他一眼:“不用你多说了，管好你自己。”

挂完水妙妙的脸色稍稍好些了，她正半靠在床上，还在看书。

我看着她尖尖的下巴，“一天到晚看书，眼睛不累啊，生病了多休息一下嘛。”

妙妙笑着收起书，“奶奶，我好多了，你回养老院要好好吃饭呀，过节再让爸爸接你回家。我等你呀。”

我的心里有一股暖流淌过，瞬间觉得有了期盼，在养老院里的日子好像也变得没那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