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寻花》-芒种
芒种,表征夏季农作物成熟收割,秋季农作物耕耘播种的节气,二十四节气之六。
“这木料是咱正宗的终南山紫沟峪的紫皮松 ,那年我刚满20岁,就跟着你爸还有那些长辈们上终南山紫沟峪伐木头盖房子,那时候就觉得身体好的很,有使不完的劲儿。你想么,我一百二十斤的体重,每一次背一百八十斤往上的木头回来。”老头子一边说着一边躺进自己刚刚攒好的棺木里,里面的刨花还没收拾干净,木工凿子刨子扔在地上。他一米八四的高个子躺在里面似乎刚刚好。他长长的伸了个懒腰,伸的胳膊腿儿嘎巴作响。“这做工叫做三顶四底十大块,关中道讲究蝴蝶铆栓攒接,是个巧劲儿,不是用胶沾的那种,现在会做这活儿的人都不多咧。彩妹子,我给你把棺材攒好了,先替你试了一下,保证你以后睡的舒服。”站在棺木外面的是一位五十八岁老婆子,头上戴着一顶花格子手帕。面带笑容的说:“三哥,今年麦忙多亏你咧,昨儿个才把麦子收了,今天就下了雨,你还不适闲的帮我攒枋,现在会做这活的人真是不多了,我今年五十八,你比我大三岁,都是六十一岁的人咧,身体还硬朗跟小伙子一样么!走起路来脚底下还是咚咚响咧。三哥,你快些出来,今天下雨还不歇一下,我给你做了个豆芽菜拌粉条,你尝一下味道咋个样!”老头子从棺材里面爬出来说:“好,尝一下。去年尝俺妹子一回烧豆腐配黄酒,香了半年时间哩!今儿个还有黄酒么?”“三哥你还记着呢,黄酒还有,再不敢叫你喝了,重孙子都半岁了,你真以为你十八九,二十岁呢,听妹子一句话,咱今儿个只吃菜不喝酒。”“只吃菜不喝酒?”他边洗手边朝门口看了一眼,“雨停了,七道彩出来了,好看滴很!”转过头来不无遗憾的说:“你还记得俺村子南头的瘸子么?前儿个早上抱孙子出去遛弯儿回来,走到自家门口愣是坐到地上起不来咧么,去县城医院看了,医生说是脑钻虱(脑栓塞误读误解),你说虱子还能钻进脑袋里的么?从耳朵里钻进去的么?我夜黑里(关中方言,昨晚上的意思)去看他了,浑身赤条条躺在床上人事不醒,只剩下一口待喘的气儿了。我看也就这几天了,他就会被自己的口水噎死。瘸子当年不瘸的时候,谁不知道开东方红125拖拉机那是一把好手嘞。你看现在那也叫活人呢,比死人还丢人?你刚才说今个不敢喝酒,我还想把你这酒喝饱,再带些子回去喝。我宁可喝酒喝死,也别让我自己的口水噎死。你知道你哥腰板挺了一辈子,不能临走时被老哥老弟们当笑话讲。活着就应该克里马擦(关中方言干净利落的意思),走路你就咚咚响,要死直接往下躺,要不然躺下死不下,自己受罪儿女受累,那样活着有啥意思呢?来,咱吃菜,给哥拿酒!”“难怪人家都叫你疯子三,说你说不听,还死呀活呀的。今天你要不心疼你妹子,你就随便喝,你喝多少妹子陪你喝多少!”“哈哈哈,我的爷呀,你还是这脾气么,呵呵,那哥就听你的,今天咱们少喝点。”
下午三点半,两位老人一起沿着河边道路往南走。河道里水位略有上涨,河水一闪一闪的向北流去,不时地朝路边眨着眼睛。大大小小的各种石头被雨水洗刷的洁白发亮,在太阳光底下分外惹眼。大雨刚过,一轮彩虹鲜亮的横跨在西边天空。脚下沾着露珠的白蒿草几乎铺满了河岸,夹杂着鲜黄色的野菊花吐露着热情的芬芳。牛拉犁刚翻过的黄土地像热腾腾地刚出锅的馒头。
两位老人边走边说着话,不一会儿,他们眼前的道路横穿河道去了河东岸,河道里有顺道摆放的几十个大石头可以通行。肖从德说:“彩妹子,不用送我了,你回去吧。你看这河水上涨了,把你的鞋都弄湿了。”“三哥,你每年收麦子都来给我帮忙,下一次见你又到明年芒种了,就让我送你一会儿,也跟你说说话。鞋子湿了就湿了吧,要是总怕湿了鞋子 ,人就不会走路,那这世上也就没路可走啦!三哥,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你猜我梦见啥咧?”“呵呵,猜不着,总不是梦见谢老五了吧?”“谢老五?从49年结婚起到54年修涝河他被石头埋了,我跟他五年,生了一儿一女,然后就守寡到现在三十多年了,他长啥样子我都不记得了。我昨晚唯一一次梦见彩色的东西,梦见一座雪山五彩斑斓,金光耀眼。我和你还有娥子她们在爬山,有点像咱们湖北老家附近的山,可比那个山高大很多,梦里难得这么高兴呢!”“你还记得咱老家门口的山啊?那时候你才几岁么?”“三哥你不记得了?我真的还记得,民国十八年咱们全村逃难过来的时候,你十岁我七岁么,路上我走不动的时候,你是男娃有劲儿,把我又背又抱,我几乎就在我平娃叔的挑筐里和你脊背上,约莫三个月时间才到这里,路上只闯王洞一地就死了多少个娃娃子啊。”
说话间,两人爬上河道东岸。老婆子指着向东的一片坟地说:“这里也有我的坟,儿子给选好的。三哥你看那个位置好不好?”
一放眼就能看到,这里千百年来河水曾经肆无忌惮的改道,冲刷出的涸沟和乱石凄凉的嵌在平原上,稍平的地方依靠地势埋葬着老一辈熟悉的陌生人,现在这块荒莽的平原东西两边各有一条即将断流的河水流过,刻画出这块地方,南面的秦岭只有几公里远,多像个枕头啊,一群群大雁游弋终日,坡上草木清翠,绿树成荫。
两位老人就坐在路边看着这群土疙瘩。老头子感慨的说:“这个地方好哇,你知道我们村子是要求火化的。以后咱俩要是地底下见了面,恐怕也不认识了吧?人常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不知道我到世上来的意义是啥?也许只是一段空白的时间。我也努力的生活了,它不再是段空白,它是由我认真的为了生计打拼的几十年时间。这些年也许我喜欢过你,但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爱一个人是需要互动的,需要两个人互相欣赏,互相鼓励,一起经历快乐和坎坷,然后一起成熟,我很遗憾我与你同路不同行。当然我也舍不得你,而这让我真的有点怕死,其实我担心的只是,我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样的方式遇到死,以及死过去的另一边有什么?”老婆子脸上带着微笑,眼角里浸出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潸然而下。她轻轻的摘下头顶上的花格子手帕叠好,塞进老头子的外套口袋“三哥,这一辈子我们都过的不好,太辛苦,太粗糙。以后我们在泉下就靠这个相见吧,下一辈子好好过!古往今来,有多少人选择栖息在这片土地,每寸土地上该有多少枯骨相叠,多么热闹!每个人也都活生生来过这里,都有过自己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说出来都能铺满整个原野好几层,每个人呱呱坠地的人也都忙碌着即将开启自己的故事,谁会在乎已经逝去的故事呢?”老头子一伸手,将手帕从口袋里轻轻的拿出来抚平,装进贴近心脏的口袋里去了。
这一晚,月光特别明亮。北斗七星的勺柄坚决的指向北方天际,下山风轻快的梳理过山脚下这些村庄的每条街巷。晚饭后照例停电了,家家都烧着了用艾蒿编制的蚊烟火,那一种清苦的香味随着微风钻进每个墙缝和角落。老人们聚在一起,烟袋锅里面的火星一闪一闪,互相诉说着今年夏天的收成。肖从德吃完了一碗今年新麦面擀的面条,也和每天晚上一样,他打了一盆洗脚水,坐在门口的石头上,背靠着洋槐树洗脚。街道上刮起一阵旋风,卷起来树叶子和尘土稳稳当当的向西去了,一帮小孩子追着往旋风里面吐口水。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李从德的洗脚盆翻倒了,洗脚水顺着街道流了一丈远。他就是这样永远的睡着了,背靠着洋槐树,手按在胸口上。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因为心肌梗塞,小孩子们说是因为旋风,大人们说是因为喝酒,另外还有人说是因为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