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陈想吗？我是白老师的学生，你可以叫我李青莲。”陈想点了一下发件人，跳出了李青莲的虚拟形象。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披散着乌黑的长发，挽着一个疏松的发髻。她的脸不像数字世界的大部分人那样完美无缺，而是秀美但有瑕疵。陈想怀疑这是她真正的模样。他继续看了下去。

“我发这封邮件来，是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参加我们组织的年度聚会。”

“如果可以的话，请于明天早上九点到数字中央广场找我。我会在那里等你。”

落款是几个娟秀的书法字：癸酉年捌月拾贰日，李青莲。

“九点，这么早吗？”陈想自言自语着。平时哪怕是上学日，他也是十点起床。这个时候，活在当下冲进了他的这间小屋：“老鱼，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说完，趴在他身上大口地喘起了气。“怎么了，活人？”陈想把他扶起来。“那个和我约会的女孩儿，人生若只如初见，竟然是BTA的！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一直在喃喃自语，沉迷于古代。我快被吓死了。”

“那你怎么会跟她谈的？”“之前是网恋，只是互相发发邮件，我见她的思想语言很独特、很空灵，觉得遇到了我的蒙娜丽莎。没想到一奔现……别提了。”

“这样啊。BTA是那个什么，复古组织？”

“对，BACK TO ANCIENT嘛。听说这个组织最近闹得火热，成员都是一些搞人文社科的人。它的核心层以大学教授和知名作家居多，大部分是文学系或者历史学系的……哦，不好意思，忘了你母亲是教——”

“没事，她不可能是BTA的成员的，她连V装具都不太会用。”

“说到这个，你知道吗，BTA的创建者可神秘了，年度聚会都没出席过几次，建模是从现成的素材库里找的不说，身份还是游客。真不知道这个组织怎么发展到这么大的。”

“也许一开始是线下发展吧。”他们把除了数字世界以外的地方都叫“线下”，哪怕是传统互联网。

“对了，老鱼，我刚进门时你在干什么呢？看邮件？”“嗯，我明天有一场约会。”“什么，约会！”活在当下跳了起来，“你你你约会？不是，你这老鱼也开始跳波啦？”“你想什么呢活人，我这不是那种约会，是和——呃——朋友见面。”

“你在数字世界能有几个朋友啊。”活在当下耷拉着双臂坐到沙发上，“天天闷在这小屋里，连我们俩的认识都是纯偶然——登录时系统出错我砸到你身上了。你真应该出去走走。”

“是啊，明天见。我要去睡觉了。”

“这么早？才十一点！你平常不都是一点睡吗？”

“明天要早起。”

次日九点，登录：执念的fish。

点开地图，他直接降落在了中央广场，那里，一身白衣宛若嫡仙下凡的李青莲站在中间。他走了过去。

“你好，执念的fish。”她微笑着开口。

“呃，其实，叫我念鱼就行。你是不是喜欢李白？所以才起这个名字。”陈想看着漂亮的少女，有些不自然地摸着自己的头发。

“是啊。”李青莲笑着说。

“你是我母亲的学生？”“是的，你也许不知道吧——白老师以前在北京四中教书，后来好像是因为异地恋辞职了。”“啊，妈妈以前那么厉害吗？说起来我都不太了解她的过往呢。”

“你不了解的事情，恐怕还多着呢。”李青莲神秘地闪动了一下长睫毛，旋即恢复平静。

“你现在是在读大学吗？”

“不，我也是高中生。”李青莲笑了笑。

“可你不是我母亲的学生吗？”

“我并不是她高中里的学生。”她理了理头发，看着陈想。“跟我来吧，很快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陈想拉着李青莲的手一起被传送到了目的地。传送时他暗恨自己手掌那一块的传感器失灵了，不能很好的感受她。落地后，一股幽香扑面而来，陈想睁开眼，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映入眼帘。

“进来吧。”李青莲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他的手，此时正隔着一片水雾向他微笑着。陈想的心脏跳了起来。他向她迈步，走进了那座虚拟的竹楼。

“想想，你能过来帮我弄一下吗？”陈想猛地一震，白念在现实中拍了拍他。他摘下V装具的头套，却见白念也捧着一套V装具，年岁看上去比他的还老。

“妈？你怎么突然要穿这个？”“今天要去数字世界办点事情。”白念不急不徐地说，“我不太会弄，这个应该怎么穿啊。”“啊，我来吧。”陈想从V装具中钻出来，替他母亲穿好。“谢谢想想。”白念摸了摸他的头，走向自己的房间。陈想疑惑地钻进了自己的V装具，重新回到了那个宛如仙境的地方。

“刚刚怎么了？”李青莲温软的声音响起。“没事，我妈今天要来数字世界，我去帮她穿V装具。”陈想说着话，眼神却离不开李青莲的脸庞。“这，这是你真正的样子吗？”脱口而出这句话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数字世界不破人皮囊，这是公认的社交法则。没想到李青莲却不恼。“是啊。”她又笑了笑。陈想只觉得，自己的心肺肠子，都要被这个虚假错杂的世界中屹立的这位嫡仙勾走了。她的真实反而像是虚假。

“跟我来吧。”这句话轻飘飘地出口，陈想如听圣旨，跟着她就走。他们穿过了许多曲折的回廊，直到一片空旷的大广场。广场正中间矗立着一座戏台式的建筑物。广场下已经挤满了人。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李青莲回头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像游走的神秘仙子一般消失在了人群中。他站在原地，痴痴地等着，心里回荡起了那首古老的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这时，清亮的声音在整个广场响起。似乎是约好了的，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一下子冒了出来。“欢迎诸位到来，恢复古典组织第十三次全球大会现在召开！”

即使语气不再轻柔，陈想也能清晰地听出，那是李青莲的声音。

他环视四周，人群铺满了广场、四周的立体空间，像一种黑色的涂料涂满了无盖纸箱的内侧。

恢复古典组织？不会是复古组织吧。我和复古一直没有任何联系，也不是它的成员，为什么有大会召开权的人会亲自来邀请我？

她为什么自称我母亲的学生？

撕下了爱情蒙在他双眼上的薄纱，陈想越发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有问题的地方太多了。他想逃跑，但他的好奇心驱使他留了下来。

人群在他破冰的这十几秒内沸腾着，“BTA！”的呼声不绝于耳。他像被扔进岩浆里的一块冰，颠簸着就要融化。

“大家也知道，BTA成立以来，首长几乎没有露面。但是这次不同，首长已经明确通知，她会出席！”

人群掀起了一阵骚动，兴奋的浪潮席卷整个广场。李青莲在广播室里得意一笑，继续说：“而且，她将公布自己的真实身份，并带领大家举行起义！”

“什么？首长终于决定在现实中带领我们了吗？”“太好了，我就知道！最近的清洗太过分了，首长不会坐视不管的。”“李名士！彩！”还有人对着空无一人的高台，像为偶像打卡一样，高呼对李青莲的口号。李青莲见时机成熟，拉着一个人影，一下子出现在了高台上。

“哦——”“李名士！李名士！”“名士看我！我一直是你的忠实门生！”“等等别太激动，李名士旁边不会是首长吧？”“首长？！首长！”“啊！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看到首长！”“首长！我在这里。”

“小李，叫他们安静吧。”首长平淡地说。她的声音经过扩音器传到陈想耳中时，他愣住了。那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他的母亲，白念。

人群安静了。成千上万双眼睛齐齐地看向她。她头顶的ID清晰地显示着四个字：想念过往。

很好，至少以后知道怎么给首长写应援口号了。许多人心想。只有陈想看着那个ID，久久不语。前三个字，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名字组成的。真的是你吗，母亲？许多线索一齐涌向他。他思考着，凝视着想念过往。

“我今天来，是受小李的邀请。听说我们的组织，BTA，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需要来鼓励一下大家。”

“是的。”李青莲对着她坚定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光。她不急不徐地说出那句显然是广为人知的口号：“终结罪恶时代，”

“开创古典未来！”响应的声音排山倒海。

“孩子们，我知道，你们一定沉寂了许久。机器代替人工的方法进一步拉大了贫富差距，导致阶级分化和固化逐渐加深。掌握工厂的上层阶级垄断了绝大多数资本，大家有些受不住了。”

“首长，说重点。”李青莲在旁边小声提醒。想念过往瞥了她一眼，继续说：“最近，又把BTA打为反动组织。相信许多孩子们忍受不了了。”

“是的，所以今天，首长就将带领我们，在数字世界展开全面起义！终结罪恶时代！”李青莲快速开麦，对全场大声地说。底下的人群一下子兴奋起来，随着她高呼：“开创古典未来！”

唯有想念过往诧异地看着她。

“小李，我何时说要带领大家起义？”“首长，您今天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下一个环节大家也期待已久，请您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小李，”想念过往逼视着她，“你在套我吗？”

“首长，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我有不暴露的权力。”

“让您公布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您！”

“我来这里前你只告诉我是来安抚孩子们，什么时候变成了公布身份带领大家起义？”

人群安静了，千千万万双眼睛凝视着她们。陈想安静地看着。他想看看想念过往的真面目。

“您当然有保持沉默的权力，不过，同学们，你们想不想起义？”李青莲面向台下大吼一声，人群大声地相应：“想！”

“既然这样，请大家帮忙，把他控制住。”李青莲的手指直指人群中的陈想，“他是首长的孩子，首长，您一定会带领大家的，对吗？”说完，她又转身面对想念过往，眼神无比清澈，闪烁的都是信仰的光芒。

陈想无助地愣在了原地，想要脱下V装具逃走，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好几个人扑过来按住。在数字世界，如果正与他人发生肢体接触，会有程序锁，无法脱下V装具。他惊慌地看着台上，那些人将他用一种数字手铐铐住，送上去。他尝试去脱V装具，却发现这个数字手铐有程序锁，他无法离开数字世界。

“你是在威胁我吗？”台下再次恢复平静时，想念过往看着李青莲。她笑着递回目光：“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如果陈想加入了我们，您一定会带领大家的。对吗，白老师？”

“放他离开吧，我会带领你们的。”白念自始至终没有看陈想。“妈！这只是数字世界，我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大声说。李青莲转过身来对着他，脸上又挂上了温柔的笑，轻软的声音说：“念鱼，你还不知道吧，这个数字手铐的程序锁被种了病毒呦。一旦激活，它就会攻击你的V装具，你会被V装具电死呢。”

“我说了，放他离开吧。”白念此时已经走到了高台中央，准备拿起首长的职责，去破坏这个世界了。“那可不行，白首长。”李青莲的声音温温软软，笑容甜美得如同盛放的百合花，“他要是离开了，您怎么会继续带领我们呢？”

“我不明白，李青莲。”陈想被带到一间小屋去关起来时愤恨地说：“你明明有带领大家的能力，大家也明知道你是胁迫着母亲带领大家，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做统领呢？你完全可以自立为王！”

“嘘，轻点儿，别说了。”李青莲将一根手指轻轻堵在他的嘴唇上——现在他很庆幸自己头套的传感器几乎全失灵了，否则他恐怕会恶心地吐出来。

“我没有统领能力，我只是个傀儡师。有更合适的人代劳，我又何必劳神苦思。”

这一刻，她褪下了自己全部的面具。一条阴森的毒蛇吐着信子，从纯洁无暇的青莲花后探了出来。

“嗯？未读邮件？谁发来的。”陈想抬起双手点了一下。“老鱼，你人呢？我跟你说不好了！BTA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举行了数字世界起义。他们的神秘首长也突然回归了，还亲自带领他们！这么危险的时候你不下线不说，怎么还呆在外面？赶紧回来，我怕你有危险。”是活在当下发来的。陈想想写回信，外面看守的人却突然进来了，他赶紧把信息窗口关掉。

等人出去，他以最快速度向活在当下发送了自己的共享定位，然后默默祈祷李青莲没有通过监控看到他的动作。

“什么？这个地点不是BTA总部吗？他跑那里去干什么啊！”活在当下收到消息后差点跳起来，“等等，BTA总部，老鱼不会被他们抓了吧？他们跟老鱼也没什么仇怨啊。难道是因为人生若只如初见？不对那也应该先抓我。哎，对了，老鱼早上说去和朋友约会了，估计这个凭空冒出的朋友有问题。等着，老子来救你了。”在焦急地原地踱步了好几圈后，活在当下成功推算出了事情经过，出发了。

“李青莲，你给我戴这个是什么意思？”白念看着自己右手的环。“首长不要误会，这就是一个小小的数字环，效果啊，和数字手铐差不多呢。您喜欢吗？”李青莲笑眯眯地歪着头问。“你已经控制了想想了，为什么还要给我套一个？”“哎呀，这不是怕您大义灭亲，偷偷下线嘛。”李青莲笑嘻嘻地拿起一支毛笔，在雪白的衣袖上随意勾画着：“呀，现代科技还真好，乱涂乱画都不会留下痕迹。”

“让开！BTA已经是非法组织了，你们还敢拦我？”

“非法不非法，不都是当权掌事者说了算吗？马上，等我们成功，就不非法了。识相就赶紧走，我们已经很客气了。”

“可恶，这样进不去。”活在当下走到旁边的角落里，“得想想别的方法，嗯，现实！”

“我很好奇，你的目的是什么。”攻克又一个数字市镇时，白念问。“很简单。消灭阶级分化，实现理想社会！”

“怎么消灭？”

“杀光他们，把生产资料收归公有，产品平均分配。”

“谁来生产？”

“机器人啊！生产力都发展到现在这样了，根本不需要人工生产。”

“为什么在数字世界举行起义？”

“先把所有人团结起来，形成强大的合力了再转向线下。”

“初衷不错，但一定要通过暴力的方式吗？”

“一定要的。”李青莲目光炯炯，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自古以来，没有哪场起义是非暴力成功的。”

“可你这样做，对上层阶级公平吗？”

“首长！我不明白，您建立BTA的初衷不就是消灭阶级分化，实现理想社会吗？公平，上层阶级存在就是不公平的！他们要为自己之前的享受付出代价！”

“廉价的正义。年轻人真是容易挑动啊。”白念叹了口气，看着显示屏上显示的数字世界的情况。起义蔓延得很快，队伍也在不断扩大。“不论何时，人性都是无法泯灭的，私有制必将继续存在。不改变所有制，你这场起义真的就只是起义，不是革命。”

“私有制本就不该出现。”李青莲的目光闪烁着，“您一定知道母系社会。私有制本来不存在，未来它也不应该存在。”

“我们现在的生产力还没有达到支撑理想社会的地步。”

“您说的理想社会是您的理想，不是我的。”李青莲笑了，“我知道您哪一步理解错了。社会是有统治者的，母系社会也一样。而我要建立的是一个绝对集权的社会，当只有一个声音时，社会就会绝对和谐！”此时她的眼睛里射出了狂热的光。

“你是想当希特勒吗？”

“希特勒算什么？我要成为的是绝对的，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