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读书的时候，我在那里的春华书城买过一套袁可嘉先生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在B卷选的存在主义作品里读到了日本作家安部公房的中篇小说《墙壁》，大为震撼，从而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便寻找他的长篇小说，想一睹为快。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发现了安部公房的长篇小说《砂丘之女及其他》，而且是宝岛台湾的作家钟肇政的译本，就不假思索拍了下来。
今年正好是安部公房诞辰100周年。他深受存在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文字风格坚硬干燥，在日本作家里是一个特异的存在。安部公房作品的译介，肇始于我国台湾地区。
安部公房的代表作《砂丘之女》（一译《砂女》）问世于1962年，最早由钟肇政译为中文，纯文学出版社1967年4月初版，1977年1月再版。该出版社由台湾女作家林海音创办，曾出版了不少好书。钟译本初版时只有《砂丘之女》，再版时又增收了安部公房的四个短篇：《红色的茧》《棍子》《魔笔》《无关的死》，由女翻译家刘慕沙译出，全书改名为《砂丘之女及其他》。新版是小三十二开本，红色封面，右侧有浅绿底的窗格图案，每一格内均有白色小方块。书前是译者所写的《安部公房与砂丘之女---代序》，书后附有译者的《改版后记》。
译者钟肇政出生、成长于日据时期，接受的是日文教育，满脑子都是日文词汇，直到二十岁才开始学习祖国的语言文字。他以顽强的毅力掌握了中文，不仅创作了大量的小说、散文、评论等，还翻译了不少日本文学作品。可是就连他这样的斫轮老手，在翻译《砂丘之女》时也倍感艰辛，在《代序》中他这样写道，
“在翻译的过程中，仿佛始终有着一股沉重的负荷加在我身上，而且我又似乎是在爬着一堵墙一般的悬崖——好像我也成了书中的那个男的，绝望地扒沙，无助地在沙地上绕圈子。”
《砂丘之女》写一位采集昆虫的教师陷入砂洞后与一个寡妇的荒诞爱情。教师仁木顺平为了扬名天下，外出采集昆虫，这是他的自由选择。但他不幸落入了海边小村的砂丘陷阱，失望，悲观，充分感到了人生的痛苦。与砂女一起生活在砂洞里，他仍有选择的自由，便想尽办法逃离，却屡次失败。砂女在残酷的环境里不断地掘沙，以防自己的房子被沙埋住，这是她的自由选择。存在与选择决定了他们的本质。仁木在砂洞仍不忘采集捕捉昆虫，可他又何尝不是砂丘人捕捉的对象呢？砂女亦无权决定自己的生活，一切都由外部力量决定，她是被监视、被支配的对象，也是个可怜的存在。一双可怜人，先后被抛到这个严酷的“蚂蚁地狱”里，受尽折磨，却又逃离无望。于是，两人整天地挖沙不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变得麻木不仁。
在《代序》，译者引用了日本作家、评论家石川淳的话写道:
“‘那深达二十公尺的砂洞，其实并非人的运动的限界，而人一旦进入其中，我们只有和那个教师一样地决心生活下去，别无选择。赤裸着，不断地和那不稍停歇地侵蚀而来的砂搏斗下去，这种生活，岂不是正好把人类的命运具象化了吗？’”
反观现代社会里，人们貌似自由、独立，其实都是砂丘中人，处于自己的砂洞里，被监控，被捕捉，生命不息，挖沙不已，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种徒劳的挣扎，无望的搏斗，与希腊神话里的西绪福斯推石上山何其相似！西绪福斯费不少力气把石头推到山顶，它又滚了下来，砂女和仁木天天挖沙，沙子却一直从沙丘上滑落，没有挖干净的时候，命里注定他们的努力都是一场空。但是，他们还是要努力与之搏斗，抗争也罢，救赎也罢，解脱也罢，这已经成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彰显了他们存在的意义。每思及此，不免悲从中来。
夏日炎炎，热浪滚滚，掩卷遐思，想到《砂丘之女》里那些绝望的反抗者， 却不能不叫人脊背发凉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