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晚上,我如同往常一般下了班,走在回家的路上。天上月高星稀,路上行人迟迟,路灯有些昏暗。大概我比较敏感,总觉得这个夏夜有点出轨,更像秋冬之夜。好在我也比较粗犷,笑笑了之,不再深究。
回到家里,匆匆洗浴之后,竟然凭生想喝茶的冲动。于是,拿出搁置许久的茶具,小洗之后,开始冲泡。这种惬意,倒是有个来月没有过了。
正准备拿出借了几天还未曾翻动过的《苏东坡传》,他突然出现了。我着实吓得不轻,无论是他袒露在衣服外的那灰黑皱褶的皮肤,还是他满口光洁白亮的不整獠牙,再或者他那诡异的眼睛。总而言之,单单这外表,确实瘆人。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了。嘴角向两边裂开,满口的獠牙,显得更加洁白狰狞。我瘫坐在沙发椅上,想跑想呼喊,却动弹不得,眼睛也移不开视线,只能盯着他看。我脑海里闪过两个词:噩梦,鬼压床。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心跳加快了很多,周围寂静得像在梦里。
他的样子突然变成了某个人,某个我很熟悉很熟悉的人。然后,温和地说:“这个样子你应该好接受点。”声音也变得一样。他停顿了一下,拉过我对角的椅子坐下“我是你们口中的魔鬼,但是我此刻找你并没有恶意。只是路过,觉得你很有意思想和你聊聊。”说完,微笑着拿起茶,喝了一口“可还行。”
我的行为能力一下子恢复过来,正襟危坐,想着大概也是跑不了,苦笑一下,反倒冷静了不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你要不还是变回来吧,或者换成别人也行。这样或许好聊点。”我也拿起靠我这边的茶,故作镇定,一口抿尽。
他认真看了我三秒,又笑了,“这不是你真心话,你其实很喜欢我这样和你聊的。”
我低头拿起水壶洗了一轮杯子,然后往小茶壶里加了些水,再把水壶放回炉上继续烧。“你确实能看透人心,也能洞穿我的过往,想必你所谓的找我聊聊也不像真事儿,毕竟你想知道的自己都能知道,何必经过我的口?另外,我也想不通你怎么会找上我这样一个普通人。”说罢,拿起茶壶将杯子斟满。
“我确实能够知道你大概的想法,但是我更喜欢直接点听你说。而且,你们人类是种复杂而又矛盾的生物。就像你刚刚,明明想要我这样和你聊天,却同时又不喜欢我以这面目出现。另外,我找上你确实也是偶然,我今晚在前面做事,走的时候,刚好看见你,心血来潮就来了。”说罢,拿起了桌上烟,娴熟地抽出一支架入口中,右手抓过打火机点了点,嘴巴小嘴了两口。烟烧上了,他大口吸了吸,吐出一股白烟,这一系列动作像极了本人。“结果,没让我失望,你确实很有意思!”
“不,我只是个普通的人。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你之所以觉得有意思是因为你了解了我的过去。每个人都是有意思的,只要你足够了解他。”我也拿过那包烟,抽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吐出。“另外,你说的人类复杂而又矛盾,这一说法我也认同。人本就是矛盾的复合体,善与恶,好与坏,凡此种种。至于我刚刚的矛盾,想来你也知晓。倒也可以不算。”我渐渐适应了他的存在。
“也是。这个比喻是不合适了。”他又笑了笑,右手食指和中指架着烟搭在椅子把手上,左手端起茶来,那娴熟流畅样子仿佛真真是本人。“请!”
“请。”我微点了点头,也用左手端起茶,吹了吹,三口饮下,再把茶杯中的茶底倒入茶盘。“你也知道我的,直接点吧。想聊什么?”我认真地盯着他,觉得很别扭,又移开了视线。随手把第三个茶杯中的茶,转倒入他的杯中。这感觉一如从前和本人喝茶时。
他又吸了一口烟,“不如我们聊聊一些你们人类比较常聊的话题。”完了再次用左手将茶送到嘴边饮下。“理想,婚姻和生活之类。”
“理想啊,这个可是个大而泛泛的命题。”我瞟了他一眼,心中千转百回,“曾经是想着,以后能和你一样平平淡淡,认认真真地过日子。”
他知道我说的是谁,“现在呢?”
我拿过电磁炉上烧开着的水,冲洗了一下茶杯,并往小茶壶加了八分水,再小心翼翼地把洗杯水倒干净。“现在,只想平平淡淡,匆匆忙忙地过完这一生。”说完,自然地将茶倒入杯中,每杯基本八分满,整好。
“这样的人生不会很无趣吗?!你们不是喜欢把人生和意义挂钩?没有意义又毫无乐趣的一生又何必坚持过完?”他看着我,直勾勾地,眼神里散发着某种莫名的诡异气息。我觉得,那大概就是所谓的邪恶,不过很明显,这是他装出来的气势,很生硬的氛围!
“请。”我示意他喝茶,自己也端起一杯,微抿一口,有点烫口,又放在面前的桌子边上。“我习惯了无趣。意义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主观强加在客观上。说到底,他本质也是主观的。而主观的东西,都是自想自圆,自娱自乐。那些所谓的有意义的事,是沉默主观相对性的。在有的场合,对于某些东西,他可能是有意义的。但是如果摘去这个大前提,那他可能就是个笑话。和意义对应的----无私以及奉献之类的词。乍看之下,当真以为很了不起。但是,这世间所有好与坏,对与错,善与恶等等,只要是人,那么他都可以归结为一个现象,那就是顺从内心,用一个词来说就是--舒服。”重新拿起茶,温度刚刚好,一口饮尽,甘香的茶芳散布整个口中,特别舒服。“所谓的做好事,善事,是为了内心舒服,做坏事,恶事也是为了让内心舒服。至于,为什么都是舒服,但是衡量的标准和表现的形式不同,这个你想来深有体会,毕竟人心你见的比我多太多了。”
他拿起他那茶杯,呷了呷,“这说法有点离经叛道,不过很有意思!”他没有正面回复,一脸不置可否的样子,真是眼熟。“按照这个说法,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人活着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自己活得‘舒服’?”
“差不多吧。”我眯了一下眼。目的这个词,我总觉得有点生硬。一时也想不出其他词,姑且认同这个说法。
“那为什么还有不少人人面对我给出的美好,那些‘舒服’,都选择无视和抗拒?钱,权,美色等等,明明他们可以过的更好更舒服,却因为一些有的没的,宁愿继续原来不如意的生活?”他肯定知道,大概只是想反驳我那“离经叛道”的说法。
我小吸了两口夹在左手的那根燃了过半的烟,慢慢将其吐出,看着白色烟在眼前弥散。“因为对他们来说,那些坚持让他们更舒服。这些可能是所谓的道德情操。再者,你给他们点只是暂时的物质‘舒服’,这些都是可能造成他们以后,长期‘不舒服’。这个可以简单理解为,‘舒服’的量的问题。多和少,肯定都希望多。长久的和暂时的,基本都会选前者。当然,不排除个别人选择后者,但基本因为这些人无知愚昧,或者自暴自弃,这个主观上,他们也认为这种也是他们想要的‘舒服’。所以并不矛盾。”说完,又吸了一口,烟将尽,用水将它浇灭后,丢入垃圾桶。
“有点远了,我们回到理想(这个话题)来吧。”他将茶杯中的茶饮尽,轻轻地放回茶盘中央。“所以,理想对你而言,是可有可无?”
“目前是。以后的事情很能说。没准我等等突然有了新的追求,新的向往,新的理想。”我把剩下的茶转入他杯中,比手示意他喝。
他轻快地举杯将茶喝了。“看来,你现在更像是处于一种迷茫状态,对于理想不是没有或者不打算有,你本人也不是觉得理想可有可无,只是你还没有定下一个让你觉得满意又理所当然的理想。至于你刚刚说的那些,只是你目前的权宜之计。或者说是你为了让自己舒服的托词。说到底,和其它没有、找不到自己理想的人差不多。”他笑了,大概为自己的分析感到满意。
我也笑了,“你倒是‘现学现卖’啊。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和那些人还是有点差别当然,我是了解我自己的状态的,而且我对于这种状态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反感,所以我并不迫切想去找到那个满意又理所当然的答案。我大概既佛性又道性,都还行,顺其自然。他们的话,要么不了解自己的情况,要么了解了之后会焦躁。当然也有个别佛性的人,但是总归他们是选择无视这件事。”我再次洗杯,冲茶,示意他喝茶。“至于我刚刚说的那个,确实是,也只是我现在心境下的想法。”
“你总是有一套异于常人的逻辑。”他拿起茶杯,“请!”吹了吹气,三两口把滚烫的茶喝下,又把杯放回原地。“你还把懒散没规划没计划的状态安在佛性和道性上,真是强词夺理!”
“你呢?你的理想是什么?”就想打趣他。说罢,举杯饮茶。“你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好吧,我突然也有点好奇。
他那招牌笑一下子散尽,脸色变了变,满脸说不清的深沉,沉默了几秒,望着我,眼神特别空虚。“你可知这世间有多少魔鬼?”他反问我。我猜不准,等着他揭秘。
他苦笑一下,微摇了一下头,“你肯定猜不到。这世界上只有一个魔鬼,也就是我。所有你们人类接触过的都是不同形态的我和我的分身。我比你们人类更早出现,但是一直以来只有一个我,不死不灭。你问我存在的意义,就和你说的一样,意义其实只是一个幌子,存在就是存在,哪里需要什么幌子。这么多年来,与你们人类做过那么多交易,用钱,权,美色等等换来人类的灵魂并吃掉,并非我以此为口粮,也正如你所说,只是为了让自己内心舒服,‘魔鬼’也算是我潜意识里给自己下的定位罢。实际上,我无所不能又无处不在,你们人类的灵魂什么的对我而言可有可无,我没有实体,不需要进食,但是我不能停,我得让自己有份固定的事业,让自己有事可做,忙起来才不会去思考,去审视自己,不然就算不死不灭,这样的空虚迟早让我崩溃。活了这么久,我真的好累,但是就是死不了。怎么都死不了。孤独和空洞一直蚕食着我。”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突然有点可怜他。“至于理想,我的和你有点像,不过我是想匆匆忙忙走完这一生,平淡赴死。”他又骤然平静下来。“宇宙中,没有绝对的永恒,终有一天我也会消散的。”
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掐灭了手上的烟。因为我也不常抽烟,也没有备着烟灰缸,他顺手丢入垃圾桶中,
“倒是没想到能聊到这,有点过了。我该走了。”终于还是他打破了这份沉静。说罢,起身离开。“你和我有点像。你很有意思!”我知道两句话是分开的,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不过,这对我而言,没有影响。
就像一开始他刚到这时,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这会儿也没明白他是怎么离开的。空气中弥散着他最后吐出的那口烟。
我后面又冲了几泡茶,一个人一泡三杯地喝。末了将茶具收拾好,准备睡觉。彼时,窗外月色正好,夜空星星点点闪烁着。这个夜晚,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