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西来,说:浪荡半生而归,不如相会于湖?遂至,沿保椒路几步到了水边,断桥喧闹,白堤悠远,人群中寻一静处,站那里看满眼青山和浩荡的水,吹凉凉暖暖的风,一时无话。
客说:你见天看这水,可曾明白?
我说:此生看它七遍,哪里足够,且为你一一道来。
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它,便怔住,想世上真有这样的所在,画中看熟了的,忽尔活脱脱跳在眼前。不是图片中浅薄的惊艳,却真实通透、鲜活如斯,于山水眉眼间隐着拈花的笑。打小在脆薄浅山和孱弱河流边成长的孩子,眼见得世界宛如一个黑白片般乏善可陈的百货商店,忽然被命运轻轻拾起,放下,宛如由隧道入桃源境。你看断桥处这些长在尘世中的花儿,闪烁着与生俱来的粉红的美丽。保椒塔悄然静立,披一身霞光,含一丝微笑。远远近近青山,深深浅浅慰藉的绿,绯红天色下明丽的物,一草一木一石,亭台楼阁,长堤上行人舒展的笑,空中啼啭的飞鸟,三潭波光里的明暗,仿佛都是精心放置在那里,无一处不用极了心智与深情,仿佛世界第一次在十岁的孩子面前打开了它真正的颜色。
客笑道:是儿亦有些痴,想必从此醉了。
我说:初心如此,总还反复。看得久了,便生出许多腻味。你知道少年心事的。长大些,想起远方朋友的来信:江南妩媚,使男儿雌之。天下湖水众多,鉴湖如仙,湘湖如隐,而西湖独以美人为喻,你看这十锦塘的如娥山色如颊花光,温风如酒总使人醉。美则美矣,少年血性终究按捺不住。
十五岁那年,从南方的烟雨中出发,几乎决绝地告别了这一池春水。坐着漫长噪杂如同梦魇的绿皮火车,三天两夜,寻找着北方,寻找一个可以超越琐碎江南的大漠与边关。超越那烟雨中的残山剩水,那骨子里的温柔与怯弱,那由青山绿水越剧龙井浸泡而成的青涩少年的模样?
那些年,任由黄沙吹面,高原的紫外线打磨纤细的肌肤。想长成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汉子呢,想在大风中歌哭笑骂,说呛人的方言,喝辛辣的酒,想寻一个粗砺大气的姑娘,满面都是高原与阳光的味道,想血气翻涌成黄河的浊浪排空。
客喃喃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或许每个孩子心里都会有个边塞的梦吧。
我说,当时只是不知,埋着头往前走的。二十岁时回来,身心干燥而焦灼,从黄土地穿越回浙,穿越两千公里和数年的记忆。回到南方的热空气与四处的绿,回到梦萦魂牵的湖,浑身毛孔妥妥地伏贴下来。
那天,一个人坐在夜的西湖。白堤上都是人,但我只有我自己。那夜的月明暗不定,衣袖里满是鼓荡荡的风。断桥一带暗着路灯,脚踩在月华之中,不知是在风里云里、水里泥里。那夜灯火黯然,三潭映着月影,我看见了别样的西湖,水墨的西湖,是卸妆后素颜的女子,倚在斗室窗前,无颦无笑,只将宁静皎洁的面容敞开在那里。脚走着,不知方向,回首不见身影。便觉自己是唐朝的隐士宋朝的书生,梅鹤相伴,漫卷了诗书,找寻雨巷里路过的那朵跫音和油纸伞。是今霄酒醒在杨柳岸的魂灵呢,晓风残月里兀自喃喃沉呤,让繁华与伪饰如遗蜕般层层落尽,不带尘世污垢的脸张扬在夜西湖的明暗之间,像原初与亘古的骄傲与坦白。
想,或其实并未离开?南方的孩子行走北方,做了场金戈铁马、黄沙万里的梦,醒来,看见檐下有雨,枕席冰凉,身心妥妥地融化在这南方的气息中。窗外的西湖又涨水了。
想那个孩子,以为可以跳出三界,跳不出的是一只命运的手掌。想这个城市与那个城市如此相像。想一个简单的读书人,徘徊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南方与北方之间。你看到这迥异的山陵与江湖,看到不同的天空与云烟,看到这世上奔泊的人们,其实与南方或者北方无关,与黄土或是青山无关。想你被世界包容又排斥,融入又隔离,而你终究只是自己。而湖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客说:却也奇怪,我见过世界上许多的湖,走过世界上许多的路,不知为何到了这里,便觉得身心妥帖。
我说,只因这是尘世中真实的美丽。站在苏白长堤之上,半城湖山半城繁华,左边是冷峻的城市右边是古典的山水。世上很多深幽处的水比这里干净,也安静,你知道的,无论里海、贝加尔湖还是日内瓦湖,住在那里,一夜下来只听得秋虫嘶吟与水波拍岸。这里不同。这里可居可游,宛如怀中,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美。这里天生就是浮华的,是媚到骨子里的佳人,媚到极致,艳至深处,反成了天生的风韵。
这湖的美,不止在山水,还在这个犬牙交错的城,这些浮光掠影的奢华,这些北山南山路上的夜夜笙歌和酒后嬉笑着的面孔,这些湖畔的漫步与追逐这些悲欢离合这些人间烟火的简单幸福。真的,没有这个尘世的城,也就没了这个天堂的湖。
三十岁时再读宋词,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想到的已不是前朝风雅而是灯红酒绿的存在。三十未立,看水时眼里却是周遭的房市价码,这湖水的波纹里都写满了楼盘涨价的公式。看苏小小的香车宝马换成了奥迪宝马,唐诗宋词换成了沪深指数。这湖当记得三十岁的青面獠牙与头破血流,承诺与背叛,偶尔的狂歌和不得开心颜的怅惘,望湖时满目的水。
而无论豪奢贫贱,于西湖性情趣味,弱柳夭桃,歌楼舞榭,都各有所取呢,可知还湖于民的善政之所在。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东坡是真懂这湖啊。
早晨出门见你时,阳光还青涩。城市睡眼惺忪,公交车安静地驶过安静的街道。早餐点刚刚摆出。香樟新绿的花,柑橘翠白的细密的花,香气在风中满溢。北山路旁有老妪在采摘,宛如诗经里的图景。那些商店、工厂和宾馆的门口各坐着一个老汉,喝早上的第一壶茶,脚下卧一只瞌睡的家犬。各色豪车与骑电瓶车的打工族与长鼻子校车与共享单车们擦肩而过。湖边是早练和遛狗的人,放风筝和写字的人,很满的春水和风。早晨我一个人走过北山路,扶着栏杆看那些被冷落的花,嗅着分明是十岁那年的味道,阳光下植物健康的气息,水与空气欢腾的声音,看花儿朝我羞羞地笑。旁边一位修路的民工大哥坐在那里啃糯米团,黝黑的肤色成了接天莲叶与映日荷花最好的注释。
现在方懂得这湖的好呢,不是一味的高蹈,江湖悠远与尘世烟火相得益彰,自然也容得下三十岁那年的张扬与彷徨。
客说:走远了回来,才知这真是最中国的湖。他湖无非一二典故,几处胜景,而西湖却步步皆古,随处即典。单看这孤山一脉,草木水土都像刚从唐宋辞章和元明水墨中浸润而出的。
我说,四十岁时,在苏堤上跑步,恍兮惚兮,分不清年代,辨不清方向。想钱武肃王建国于湖,芟草浚泉,不因千年国运而填湖筑殿,是为善政之始,不然今天哪里再见得到这样的湖。白乐天罚贫民犯法者种湖树,富民赎罪者开葑田,以经济手段成就风雅美事。苏东坡浚西湖,聚葑泥,筑长堤,为此湖画上另一弯修眉。赵宋仓皇南渡,却寻得生死相争之外的安身立命之所。杨孟瑛、孙隆重浚西湖,及至当今以来数次修缮整治,无不用心。历朝历代本为经济民生,并非刻意要造这一东南形胜之地;此湖虽屡遭兵燹,但累数代之功,却无形中始终敬畏和遵循着天道与美的力量啊。你看它王朝更替,楼起楼垮,而西湖仍在。水月光中,烟霞影里,世事几何,水波幸如故。
你看这里将军埋骨,烈士有祠,武士与名妓相伴,僧道与俗隐同游。诗酒歌舞,庙堂江湖,乃至读书参禅修道,寻芳猎艳,渔歌梵唱,不过左右几步,各得其所。
四十不惑而大惑,在苏堤上一路跑着,像跑过了好几个世纪。四十岁时,看那朵美丽盛开在别处,终学会了祝福。四十岁时走在湖上,就是走在所有悲欢离合歌哭笑骂的传说和故事里,走在所有读过的句子里。停停走走,就是汉语的节奏。天下之大,所幸有这样的深沉与包容,这样极致的中国的美,担得起天地动荡岁月更迭而归于宇宙和润。
客说:斯美矣,你看那远处阳光照在雷峰塔上,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雷峰夕照,果真是需要光的。你且看这!
湖边,余晖直照在一树野荻花上,如火燃烧,如号角,宛如响彻寰宇的光的尖叫与巨响。山谷,湖,塔,远方矗立的楼群都静极,风也屏住了呼吸。这西湖的千年,时光凝滞,暮色四垂,黄昏如期而至。
我说,这是走了一亿多公里蛮荒宇宙的光啊,这是八分钟之前已经死去的星球里炽热过沸腾过的火。自然有其法则,亦有其神示。就像两千年前,江湖隔绝,两千年后,引水入湖,是物理的趋势和人力的伟大指使着这水的周期呢。就像此刻这束光注定要燃烧野荻花和你我一样。
走过半生,天命何知?我唯一知道的是此刻你我在此相聚。此刻,你我同源。你我和眼前这树燃烧的荻花,这束光,这厚重无言的大地,这透彻的湖,这始终蓬勃的城市,这云层,这亿万里之外孤独燃烧的星球,我们是一样的组分,一样的元素,一样的生存与死亡啊。无人相我相。无歌哭笑骂荣辱休戚。无纠结计较算计折腾。无家国命运如潮世事权贵更替尘世颠倒。无山河岁月楼起楼垮风起云涌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是坦荡荡的一片光与尘,水与土。只是这一秒钟的救赎或者遗忘。
客嘿然不语。
我说:待六十岁时再聚首吧,仍在这湖,在这个城市。不需寻那块石,也知,是三生三世的约。暗里走,那些巷陌,深深浅浅恍恍惚惚归家的路。那时就在这里吧,沿着光,仿佛世上唯一的光;再来看这水,这世上唯一的水。想即使山陵崩塌,河流枯竭,钱塘水倒涌,两千年后的你我注定会再次重生吧,依旧鲜活,像雨前新生的龙井,沁着光与雾。像面前这只夜飞的白鹭,在物质的冷硬的南宋夜空里飞翔,穿过雾霾、霓虹与尘世的烟火。
其实这样也好,也很好啊。归来。胡不归?待那山河脱落,大地颠覆,星河熄灭,待那西湖钱江汪洋忘川全天下的水流在一起,待那风霜掩不住坦荡的笑,待那恍恍惚惚晃晃悠悠的旅程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待那所有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喝过的酒哭过的人呈现面前,这广阔国度里含辛茹苦的人民,所有的罪与罚、歌与哭,所有的前定、后世与魂里的悸动,而你我无悔,仍然热着少年的血,咬牙坚持白发的梦。只要还记得当初的心跳与慌乱,还能用青草般蓬勃的面孔去迎接世上的光,所有的成败得失和生命永远的幼稚与沧桑,只要还有这一爿永远慰藉的湖水永远地慰藉,你我再相聚?
单听到自己的语声,回首却四处无人。客在何处?月白风清,现在湖心亭里只我一人,恍惚不知所以。客者何人?我亦何人?迷怔中一时明白不过来。唯半天明月,湖上波光如故。
风吹过,温润的冷硬的潮湿的妥帖的,像吹过生命中所有的狂喜与悲伤,喧嚣与宁静,所有的念怀、深情以及放手,像从洪荒时候款款而来,直吹到世界的尽头;方知此生所有的初心离弃彷徨归来美丽包容前定后世,原来只为这湖啊。
而湖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