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对生活的热情，就不算老

这事儿先得从我姥姥说起，我姥姥特别厉害。

如果非要我比喻一下的话，可以这么说，如果我妈妈是美少女战士，那我姥姥绝对是黄金圣斗士。

在她们那个年代，家里头要没有个男丁，街坊领居都得瞧不起我姥姥她们一家。

那个时候，我姥爷只顾着在学堂里教书，回到家里喝酒。那个时候的男人普遍都认为，生孩子这档子事儿，播完种后剩下的就该属于女人自己做主了。

我妈说，那个年代生孩子全部都是请的产婆在家里接生，剪脐带都是拿把剪刀在火上烤熟了直接咔嚓的，我姥姥一共剪了九次。

我妈还说，那个年代不能测男女，都是现生现知的。姥姥在生我五姨的那会儿，她就拽紧我四姨趴在窗户边儿听，她不敢往屋里头看，她害怕听见产婆说话，她心疼我姥姥不想我姥姥接着生孩子接着遭罪，当她知道我又多了个五姨，她心疼地趴着墙哭了半宿。

我至今还记得我妈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两手掐得很死，眼睛直泛红。直到排行第八的舅舅横空出世了，我姥姥也终于消停会儿了。

我妈妈排行第二，在她六七岁的时候，她就要做饭，要给我四姨五姨六姨她们洗脸，要给妹妹们穿鞋，还要背着妹妹去上学。

那个时候读书特别便宜，一块钱放现在只够买个包子，放从前可以读一个学期。尽管家里有那么多个孩子，还一堆事儿，我妈坚持背着妹妹去上学，课堂上我五姨六姨她们老哭，我姥姥就不肯让我妈再念书了。

我妈学习成绩拔尖，直到学校老师上家里做思想工作把我妈给请了回去。

在我妈十九岁那年，她自由恋爱了，跟我爸。

我爸说以前我妈年轻那会儿特别好看，是他见过真人里头最扎眼的，这里头包括大街上晃来晃去走的不认识的，她就好看到这种程度。

也不知道我爸怎么勾搭的我妈，总之他们恋爱这回事，可把我姥姥惹怒了。我奶奶的娘家正好就在我姥姥家前面，我姥姥就扯开前门和前屋扯开后门的奶奶对骂，两大人是死活不答应他两处对象。

他们两就偷偷地搞地下党，我妈要走前边儿，我爸就在后面几米一路小跟着。

那个时候我爸也就十九岁，刚参加工作，一个月不到一百块钱的工资全给我奶奶领了，但他很想给我妈买个礼物啊，后来他就想了很多辙儿，终于买了条手绢儿送我妈，我妈倍儿感动，把手绢叠成一只老鼠都舍不得用。

因为家里都不同意，我爸我妈就这么无奈地僵持了七年，反正我姥姥是有心想把这事儿搅和黄了，期间我姥姥给我妈介绍过不少对象，我妈都相不中也不肯嫁。

后来终于有一回我姥姥彻底怒了，非逼着我妈嫁给一个做买卖的，人家聘礼都搁家里来了，这回我妈绝望地以为无法挽救了。我爸这头也急了，直接杀到我姥姥家，把我妈劫持下来。

就这样，他们结婚了，第二年有了我。

对了，我姥姥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主儿，这点我妈完全遗传了。

我妈有洁癖，有事儿没事儿都收拾屋子，一天能拖三次地板，隔一段时间就调整一下沙发啊，书柜啊种种格局。反正她特别能折腾事儿，我们旁边看习惯了也就不搓火了。

我妈很臭美，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无论走到哪，出门前对着圆镜这么一照，这发型啊、打扮啊、浑身一溜整洁清爽，看哪儿哪儿顺眼，打小我就爱看她捯饬，捯饬完她自己就捯饬我。

拿着一把木梳，让我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给我梳头发，给我穿裙子。她特别会梳头扎小辫儿，两块钱买那种一包七八种颜色的橡皮筋，全给我绑头发上，晃到哪，人都夸我好看，我绝对没有撒谎。

我妈还特能哭，有一回我过完寒假回学校，早上她炖了一锅墨鱼鸡汤，我美美地喝了一大碗。后来她送我去车站，她在路上就拉着我的手开始抹眼泪，她一边嘱咐我到学校来电话，一边唠叨我别吃路边摊。当时我脑袋还停留在早上的墨鱼炖鸡汤上，情绪很稳定。

直到汽车开始启动，看着我妈的影子越缩越小，眼泪才顺道滑了下来，心里想着我还得隔多久才能再喝到我妈的鸡汤啊。

有一段时间，不知道我妈怎么了，特别喜欢旗袍，五迷三道儿的。电视机里放个女的穿旗袍，她就夸人漂亮夸人有气质。

那一段儿我爸给她买了好几件旗袍。我妈还嫌不过瘾，后来开了工资，她就去商店扯那种料子上乘的好布，拐胡同口找那种老字号，老裁缝做旗袍，比买的要贵个几倍。那一月我妈做了二十来套，这还是我和我爸保守估计的。

曾经有一个星期她买了八双鞋，回去怕我爸挤兑她，就跟我爸报假账买四双，还有四双是给我买的。最后跟我分红，她六双，我两双。我嫌款式成熟，我就顺手送我妈穿了，她很高兴。

别这样你就以为我妈大手大脚败家了，她也不是天天头脑发热，我妈在生活上特会过日子。哪个牌的酱油不贵又味儿正，她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我姥姥说我妈脾气特别犟，这点算我遗传她。我们家一直留着一部缝纫机，就是搬多少次家，其他人怎么嫌弃这个摆设，她说什么都不愿意把这玩意儿扔下。

我妈手工活不糙，特别好。

小时候总能看着她点油，穿针，上线，看着她扯着一块布在缝纫机上车来车去，踩得脚酸了也没听她说过半个累字儿。做完枕套做裙子，做完裙子做裤子，不时还拿条尺绳儿在我身上比划来比划去。

她给我打的毛衣上面有很多动物，给我打过熊猫、猴子、狐狸、小猫咪、小熊，我数不清。什么平针元宝针，变着花样儿的给我织。她钩的毛线鞋上面的花儿都特精致，好像会说话似的，我奶奶我姥姥我爷爷我舅舅他们都穿得特欢心。

我妈发个短信聊个QQ还特别慢，上大学那会儿，她和我爸经常发个短信骚扰我：

吃饭了吗?今天中午吃什么了?

不要吃冷的，别吃路边摊。

今天变天了，要加衣服。

你啥时候放假回来? 给你做好吃的

好点没有? 吃药了吗? 去看了吗? 有空回信

钱够花吗? 不够跟妈说。

最近胖了吗? 别减肥，也别太胖。

。。。。。。。。。。。。

反正都是这种无聊的民生问题。我每次回她，她要隔半晌儿才会回复我，最后还总会加一句：你忙你的，我没啥事。

现在都还记得我妈第一次跟我视频，她跟我爸特别高兴，像个礼仪小姐闪着八颗大牙冲着镜头对我傻乐呵，然后跟我采用她问我答的方式聊了很多很多民生问题。我当天因为别的事儿累得跟个三孙子似的，后来我看见我爸杵了我妈三次手臂，我明显听见爸在旁边说：别说了，让孩子去睡吧，明天还早起呢。我妈这才依依不舍地给退下了。近两年不发短信了，学会发微信直接语音后，找我的次数就更频繁了。

还想起一事儿来。我妈特别赖皮。有一天我贼困，闹钟都响了三遍我眼睛还是睁不开。我妈就在门外吼: 你再不起来刷牙我就踹门了啊。然后我就起来刷完牙接着回去睡。我妈又说：你再不起来吃饭我就掀被子了。然后我起来吃完饭接着倒床上。这时我妈急眼了，穷追不舍掀开我的被子吼道：你再不起来我就不是你妈了。

然后我嚣张地睡过去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长大了以后才发现，妈妈也是个普通女人，也会生气也会有委屈，也会沟通不好不知所措，也要人哄。

咱中国人自打学会说我爱你这三个字以来，多数跟身边情人说了。

第一个应该听咱说这三个字的人咱都抹不开面儿跟她说。所以背地里偷偷说几次吧。

我爱妈妈。不想有我失去她的那一天。或者她失去我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