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乌鸦口渴了......

(一)

“一八一五六,一八一五七,一八一九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下午放学后,虽然刚刚四五点,天就已经快黑了。我们几个一二年级的小女孩儿正在村里的沟边玩着跳皮筋,现在我们这组已经跳到第三个档次了,可是往往过不了关,还得从头再来。

“娶媳妇儿,娶媳妇儿,娶不着媳妇儿,就买个媳妇儿……”村里的傻连喜又像往常一样,不知穿着谁的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棉大衣,左胳膊套在右袖子里,右胳膊套在左袖子里,后背的部分挡在前面,都快过膝盖了。远远地看见他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妈呀!”一声我们全都四处逃散——你看,他每次都是这样,我们正玩得好好的,他就来捣乱。只见他来到我们跳的皮筋旁边,手脚并用,将我们皮筋给弄乱了,最后,还用双脚趟着皮筋绳乱跑,皮筋在他脚下挣扎着,还无意中挂住了谁家不要的烂抹布,几团灰尘在他脚下迅速生成,弥漫了我们的眼睛。

“娶媳妇儿,娶媳妇儿,娶不着媳妇儿,就买个媳妇儿……”他每天嘴里都是这一套词,也不知是谁教的呢?我在逃跑之前,还不忘记去拿放在旁边的书包——因为,老师布置今晚的作业,有一项是背《乌鸦喝水》这一课,到现在为止我还不会背呢——嗯,不管怎么样,今晚非得把它背会不可!

(二)

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发现妈妈正在包着饺子。我很奇怪,今天又不是大年初一,为啥要包饺子呢(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乡下,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饺子啊)?难不成,是谁家要娶媳妇儿?因为我们这儿的风俗是乡亲邻里谁家当天要娶新媳妇儿的话,要给主家送下好的饺子啊(什么馅儿的饺子都行,取个吉利的意思吧?有团团圆圆、早生贵子之意)!

又一想,也不对,娶新媳妇儿要在中午,因为隔壁大娘家老二、老三结婚时,都是赶在十二点之前,新娘子就被接来了,用的是架子车,上面还有一蓬子,蓬子回周缠绕着红绸布,就连拉车的马的头上也缠上了红布,马的脖子下面挂的铃铛上也有红布,一路上叮叮当当地响着,喜庆得很。当时,我们小孩子围绕着婚车跑来跑去的,等新媳妇儿盖着红盖头娇滴滴、羞答答被搀扶下了车之后,我们迫不及待地跳上车去玩耍,还赖着不想下来,让宋华当新媳妇儿,刘涛当新女婿,像模像样地娶起亲来,但后来还是被大娘几块儿喜糖给哄下车来。

这都快晚上了,还娶什么新媳妇儿?时间弄错了吧?我有点迷糊,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反正有饺子吃就行!

我靠在门上,呆呆地望着已经包好饺子,它们一个个被妈妈变成了漂亮的月牙,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用高粱杆做成的盖帘上,像一个个精神抖擞要出发去战场打仗的士兵。妈妈,什么时候能吃上饺子?我问。妈妈笑着看着我,说,等着啊,等给隔壁大娘家送完以后,看还剩下多少,都给你吃。

正说着,大娘的声音透着喜庆,隔着院墙传了过来:“丽她妈,你先来一下,先来一下啊!”

妈妈答应了一声。锅里的水正好开了,她把饺子顺着盖帘的纹路都推进了锅里。白白胖胖的饺子们瞬间沉入锅底,爬到下面一动也不动。妈妈拿起锅铲推了几下,嘻嘻,饺子们翻了个身,又一个个精神抖擞地快要漂浮上来了。

“看着点锅,等这一滚儿烧开了,再放进去一勺凉水,我马上就回来。”妈妈对我交代,抬脚要去大娘家,又回过头来说:“可不敢再用筷子去搅和了啊!”我对妈妈吐吐舌头——真烦人,上回我用筷子将饺子搅成一锅粥的事,她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三)

我一边看着锅,一边拿着语文书,背诵着:“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乌鸦看见一个瓶子。瓶子里有水,可是瓶子很高,瓶口很小,里边的水又少,它喝不着水。怎么办呢?……”

“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这个存仓(隔壁大娘家的大儿子)!差不多,找个人结婚就行了呗,哎!你看看,像这种情况多哩是么?”妈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迈进厨房的门,一看饺子熟了,三下两下地将饺子盛到两个碗里,锅里还剩下不到一碗,这肯定是属于我的了。我迫不及待地接过妈妈手里的漏勺,将其余的饺子盛到一个碗里,拿起筷子就要吃——因为,我饿了。

“你先不吃了。你端一碗,我端一碗,走,给你存仓哥送饺子去!”妈妈对我说。哈哈,一只饺子早已经被我囫囵个地塞进了嘴里啦。

我们临出门前,我还想背几句书,但,哪还得及啊?只是瞥了一眼,嘻嘻,又看到了那只插图上乌鸦,它长着长长的嘴巴,嘴里衔着一个小石子,正往瓶口里放呢——哎呀,那个瓶口也太小了吧!

(四)

“丽,去,你去看看你存仓哥的媳妇儿去,去找她玩儿吧!啊!”

刚一进大娘院子门口,大娘接过我端的那一碗饺子,拉着妈妈向厨房走去,因为过不了一会儿,送饺子的邻居们都该过来了,她们可有的忙活了。人家送来饺子,你作为主家,还得象征性地给人家回礼,哪怕是一个掺杂白面的玉米馒头,或者是二分钱能买三块的糖,或者一小把黄米也行。从内心深处,我是希望得到糖的,因为上次,我的几块糖不舍得吃,在口袋里放呀放的,放到最后,糖纸也破了,糖也粘成一疙瘩了,遗忘在口袋的最深角落里,害得妈妈洗了半天才洗掉。

眼看着她和我妈妈一起去了厨房,还小声地咬着耳朵说话,但,我还是听见了几个字,什么“年龄不算大”啦,什么像“傻连喜的妈妈刚来时的样子”啦,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因为,这时,我已经一蹦三跳地跑到了存仓哥的“新房”门口了。

存仓哥可不是第一次当新郎馆,我可是知道的。他的二弟结婚时,他和三弟把属于他们哥仨的那两间房子让了出来,一半墙张贴着旧挂历,上面是一些衣着鲜丽的大美女,她们涂着红红的嘴唇,抹着粉粉的脸蛋,留着卷卷的头发,耳朵下面还挂着一个大大的圆圈圈,眼睛牢牢地盯着一个地方,谁知道她(们)看什么;另一半墙钉着装化肥的编织袋。房子弄好了后给二弟住,存仓哥和三弟搬进了另外两间存放粮食的两间屋子;三弟结婚时,存仓哥又把房子让了出来,房子的墙上还是一半是旧挂历一半是编织袋,这时的存仓哥又住进了另一个套间里,外面是他的房间,里面是两头毛驴的房间,便于晚上给牲口添加饲料呗。

在两个弟弟都结婚生子后,存仓哥已经是三十大几的年纪了,终于,他也要结婚了。第一次结婚时,就是他现在住的套间里。那个时候已经不流行大美女的挂历了,而是流行黄梅戏的挂历。图片中,一个个剧中人物神采飞扬,一板一眼,最精彩的瞬间被定格,呼之欲出。于是,《天仙配》、《白蛇传》、《牛郎织女》一个个被搬上了墙面,像正在上演着一出出精彩的大戏。存仓哥站在自己的王国里,矮矮的个子,脸黑黑的脸庞,还有两匹毛驴的偶尔的嘶鸣和踢打声,嚼着青草和饲料的声音,中间夹杂着粪便味,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滑稽与不般配!

娶第一个媳妇儿是两年前的事了,也是晚上“送”过来了的,同村还有好几家,同一晚上“娶媳妇”,没有几天,同时“消失了”,人家(听说是越南人,要么是福建人,反正说话怪怪的,得仔细听才能听懂)外面有人接应啊!都是事先约定好了的,在买家住上几天,约定好一个时间,一块儿逃跑,打游击一样再去别处。可是存仓哥和那几家,都为此“支付”了五佰元钱呢。

(五)

“你在看啥?也不叫我一声!”

我还没有看清什么呢,宋华一下子把我推到了屋里,原来,她也是和她妈妈来送饺子的。

我一个踉跄,双手赶紧扶住了床沿。昏暗之中,四处打量了起来,挨着床头有一桌子,上面放着小镜子呀,梳子呀,还有雪花膏之类,嗯,还是友谊牌的呢。桌上点着两盏煤油灯,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嗯,我说呢,我咋这么饿,不知道家里那碗饺子凉了没有?

存仓哥,他坐在一个小凳上,双手一会儿放在腿上搓着膝盖,一会儿又拿下来不停地来回对搓,一会儿又去挠头,人本来就黑,屋里灯火又不太亮,一闪一闪的,没仔细看,真看不出他的存在,只能看到墙上一个个戏里的人物,他们在哭,在笑,在甩着长而宽大的水袖,在往天上自由自在地飞,这一切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充满着神秘。

我和宋华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干嘛了,这里,既没有缠绕着大红布的婚车(当时也傻,即使有,也拉不到屋里来啊),也没有二分钱三个的糖;既没有来贺喜的乡邻,也没有羞羞答答的新娘,我的肚子好像更饿了,还不如回家去吃饺子呢!

“啊-呃-啊-呃!”是我的肚子在叫吗?我感受了一下,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啊-呃-啊-呃!”又传来了这种声音,嗯,是在套间里,拴毛驴的那间屋子里。是不是毛驴又在打架了?存仓哥一下子站起来,几步就到了里面的套间,我和宋华也紧跟着过去了,去看热闹哇——确实挺热闹的场面,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小姐姐,正在被存仓哥从其中的一头毛驴背上弄下来,也不知是抱还是拉,不知是拽还是扛?两头毛驴还争夺着石槽里的吃食,“啊-呃-啊-呃!”地叫着,向对方示威一般,它们的尾巴一甩一甩的,发出很大的声响。

(六)

“去,去,你去跟她俩玩儿吧”,存仓哥把“她”弄到我和宋华面前,出门去了。

她看起来确实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只是表情怪怪的,不知是要准备哭还是准备笑。

我试探着拉拉她的手,温温的。她没有往回缩,我还一直等着她有所动作呢,因为,新媳妇都应该是羞羞答答的不让别人碰的嘛!她一动不动地任我拉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放手去干点别的?正在这时,宋华掏出了一个白色的东西,我就着她的一看,是她的踺子,就是那种用一张巴掌大小的白色塑料布,从底往上折啊啊,折到最后保留一点,用铜钱穿好,再拿一烧红的小铁棍把伸出头的塑料快速且用力地一按,发出“滋滋”的声音,然后冒出一缕白烟,还有刺鼻的焦味;稍停一会,再拿剪刀将下面折好的塑料布一下一下地剪成粗细均匀的条条,再使劲去抖,把折叠的塑料布抖开后,踺子就做好了。

“嘻嘻,踺子!我踢踢,我踢踢!”新媳妇的手一下子就从我的手里抽走了!她一把夺过宋华的踺子,就在黑乎乎的屋里踢了起来。

“一个,两个……”我和宋华觉得好玩极了,一起为她数起数来。后来,“砰”的一声,只见她把一盏煤油灯踢碎了,一股难闻的味道顿时弥漫着整个房间,连隔壁屋驴的粪便味都给遮住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发烧了,妈妈带我去打针,第一针打的是左屁股,疼得要命。再打第二针的时候,死活不去,妈妈哄我,说,上次那个护士打得不好,咱再换个护士打右屁股试试。结果,右屁股又得疼得要命,但相比较而言,左边好像不是那么疼了。

现在,这屋就是这情形,我们好似闻不到驴的粪便味了,因为煤油味遮盖了一切……

(七)

“丽,回家啦”,我听见妈妈在喊我;

“宋华,咱也回家啦”,她的妈妈也在喊她。

我们俩急忙“逃”了出来,把一个吓傻了的新媳妇儿留在了那里。就在我们出门的时候,我看见库仓哥和大娘一人端了两大碗饺子,她们进了屋,存仓哥还想出来,但是,他却被他妈妈一把推进了屋里,并且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我和妈妈几步路就到了家。大娘给我们回的礼是一小把黄米,我问妈妈,为什么不给我们糖,我想吃糖。妈妈说,吃吃吃,就知道吃!哎呀,快去吃你的那大半碗饺子吧,早都凉了吧?来来来,倒锅里再热热,现在天冷了,可不敢再吃凉东西了。于是,她又烧开锅,把那几个饺子重新放到锅里给热了热,热透了,再盛出来,说,慢慢吃,别烫住嘴了。

哎呀,妈妈呀,你真麻烦,一会儿怕凉,一会又怕热,烦不烦?

在等待饺子放凉的过程中,我又拿起刚才的语文课本,接着背诵下面的段落:“……乌鸦看见旁边有许多小石子,它想了一想,有办法了!乌鸦把小石子一个一个地衔起来,放到瓶子里。瓶子里的水慢慢升高,乌鸦就喝着水了。”

(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街上,不知谁家的狗在叫着,“汪汪,汪汪汪”。我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赖着,留恋着它的温度和舒适,处于清醒和半清醒之间,大娘风风火火地敲我们的院门。妈妈摸索着把煤油灯点亮,刚把院门打开,我隐隐约约听见,她俩又小声地嘀咕着,刚开始声音小,后来就慢慢地大了起来。

“跑了,存仓半夜把她放跑了!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了?”这是大娘的声音,带着无奈,带着愤恨;

“你看看,这个存仓,以后咋办呢?”这是我妈妈的声音。

“几百钱,又白啦搭!”

“你看看,要找,也不知道去哪找哇?”

……

后来,就听见大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到这真切的声音,我一个激凌吓得连忙坐了起来,妈妈安慰了她一会儿,让她到屋子里来坐,她说,不了不了,再找找,看能不能找回来?

妈妈回来了,问我冷不冷,还不赶紧躺回被窝里去?我呆呆地坐着不动,因为,透过煤油灯跳跃的火苗里,我依稀好像感到那个小姐姐温温的小手好像还在我的双手里握着,还有“砰”的一声清脆的煤油灯被踢炸的响声,随之,那股讨厌的味道好像又飘了过来。

(九)

“睡不着,不睡了,我要背书了!背不会,老师还要罚呢!”我急急地穿好衣服,又坐到被窝里,嗯,真暖和啊。

“背吧,背吧,我给俺丽妞做饭去。吃完了饭,去上学!”勇敢的妈妈一点都不怕冷,去厨房做饭了。于是,我大声背诵着: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乌鸦看见一个瓶子。

瓶子里有水,可是瓶子很高,瓶口很小,里边的水又少,它喝不着水。怎么办呢?

乌鸦看见旁边有许多小石子,它想了一想,有办法了!

乌鸦把小石子一个一个地衔起来,放到瓶子里。瓶子里的水慢慢升高,乌鸦就喝着水了。”

怎么回事儿呢,昨天背了好几遍都是结结巴巴的,今天,一下子就会背了?

上学路上,自然又是和宋华“偶遇”,自然又是结伴而行,自然又是说不完的话。

突然,傻连喜又是那样的穿着,朝我们跑了过来,我们两个手拉着手,急忙向学校方向逃去。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门口时,早已将那个傻子甩得无影无踪。喘口气儿,定住神儿,宋华突然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不,我妈妈昨天回去告诉我,傻连喜的妈妈刚被买过来时,跟昨天那个新媳妇儿是一样一样的……

(十)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乌鸦能否真的能喝到水,不是只把小石子一粒粒地衔到瓶子里就可以了,还和石子的密度及原来水的体积等因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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