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疯人院(一)

我在一个医院大院里住了好多年,什么样的医院呢?精神病院,也就是平常所说的疯人院。

从前的单位都有自己的家属院,自己盖自己住,一般都离工作的地方不远,甚至就连在一起,家属院走不了两分钟就是工作区,有点前店后厂的意思。

爸工作的精神病院,医院的家属区和住院区没有隔开,都是排房,这一排是家属院,那一排就是一个病区,就是说鸡犬可以相闻。我从小生活在这个大院里,见过好多精神病人。

平时他们都关在一个一个病区里,有时候我去找爸也被带进去过几次——两排平房中间就是一个院子,院里铺满青砖,种有大树,那种年代久远的树,粗枝大叶,夏日时节,一片阴凉;院子还有中间有一条十来米长的走廊,把两排房子连起来,把院子分割成两片,像个工字形;那些病人三三两两地,在走廊里,在工字形的空当里,或坐或站,或走或唱,有的看着比较忧郁,有的神态自若,看见有人进来还会打几句招呼:张护士,这是你家孩子?

每个病区都有一些病人,神智相对清楚,生活能够自理的,每到吃饭的点儿,他们拎着桶端着盆,由护士领着去食堂打饭,把整个病区的饭都打回来。

一个病区一般有四五十个病人,出来打饭的也就五六个的样子:身着白大褂的护士走在前头,穿着深蓝色或军绿色病号服的病人排成一列走在后头。我们小孩子上下学路上,或蹲在路边玩耍,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们。

一般能出来的病人都带着一些得意,就像一个部门里的优秀分子被领导领着去接受表彰时的那种得意。因为经常见面,他们和我们差不多都跟熟人一样了,看见了一般都会打打招呼,逗我们几句,步子难免就慢了下来,护士有时候就会回头喊几句:快走快走,饭要凉了!

这样的一个情况,就造成我从小对精神病人就没有太多恐惧感,别人听说哪哪来了个疯子会害怕,而我会有兴奋感:什么样的病人?马上想一探究竟。

我们管所有的精神病人都叫病人,就好像我们有时候说某人有病,肯定是指他精神不正常,绝不是说他有感冒发烧之类的病。

不论什么地方,总有一些人令你印象深刻,精神病院里的病人也一样。

表演杂耍的小伙子

没上学之前,我整天就和小伙伴们在医院大院里疯跑,反正院子够大,也跑不丢,经常能看到一些来住院的病人。

有一天早上九十点钟的样子,来了一个病人,一个20来岁的年轻小伙子,长得还挺帅气,他家里人去办手续,他在医院门口那片空地上那个折腾呀,上窜下跳,翻跟头打转儿,我们一群小孩子围成一圈,像看马戏团表演一样兴奋。正好路边还有棵大槐树,小伙子又上了树,在树上荡秋千,手搭凉棚,像孙猴子一样给我们做鬼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后来帅气的小伙子被带走了,再也没有见过他,现在想来,除了觉得他有点亢奋,柔韧性比较好之外,好像也没有更加不妥的地方。

红苗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家排房前一排就是女病区,女病区的后窗户正对着我们的小院,上面布满了铁丝网。差不多正对着我们家的那个窗口,经常经常有个十七八岁女孩冲着我们院喊:“红苗!红苗!”

红苗是谁呢?是这个医院领导的女儿,也是她的同学,住在我们后一排——一听这名字就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同学嘛,肯定彼此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住在哪里,但不论她怎么喊,红苗姐姐从来没来看过她。

那时我还小,总觉得红苗姐姐不好,不管怎么样,她也是你的同学呀,你不应该帮助帮助她吗?也许你和她说说话,她会好的快一些呢。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想法,我也从来没和这个疯子姐姐搭过话,只在她叫红苗的时候看过她几眼,姐姐长的很好看,眉清目秀,那样好的年华却关在疯人院里,令人难过。

研究生表姐

我家有个七拐八拐的远房亲戚,他家女儿我叫表姐的,从小一路优秀到清华,上了研究生,又是班长,又是党支部书记,却突然精神不对了,也许是周围优秀的人才太多,压力太大的缘故吧!症状也不是很明显,就是经常会自言自语,又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现在想来,是不是抑郁症呀?但当时还是送到精神病院来了。

好像没住了多久就出院了,不知道究竟是治好了,还是发现本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后来表姐结婚生子日子过得挺好,在单位还是个小头头。

表姐住院的时候,我正上高中,没怎么去看过她,好像有点不太好意思,就有一次我去的时候,她正在院里的走廊间打太极——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金黄色的阳光斜照过来,红色的廊柱,白色的衣裤,表姐的太极打得优雅流畅。

在精神病院里打太极,好像有种宠辱不惊的自信与坚强,一瞬间我只觉得,表姐的优秀依然令人望尘莫及。

海陆蹦

二病区有个病人叫海陆蹦,海里陆地上都能蹦哒,多豪横的名儿呀,就是不知道是真实的名字,还是外号。

海陆蹦是县邮电局的职工,邮电局的职工病了,送到精神病院看病,费用由邮电局出,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精神有所好转,就可以出院了,过两天再犯呢,就又被送回来了——这种病是经常会反复。

这个海陆蹦住了一段时间就出院了,出院以后就经常去邮电局转转——自己的单位嘛,肯定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大部分精神病人即便好了,和正常人也还是略有不同,或者说其他人看他们的眼光也会略有不同,所以海陆蹦去了邮电局的感觉肯定不好,但又不善于控制自己,觉得我是住过院的人,还怕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经常就和单位的人打成一团。

这一天早晨海陆蹦又在邮电局门口闹事,邮电局就在我们县城的主街上,这一闹就把半条马路堵了——小县城嘛,娱乐活动少,有啥热闹事大家都不想错过,所以邮电局门口是挤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家住山西农大的月梅阿姨是我们精神病院的护士,骑车去上班,路过邮电局发现路堵了,推着车子挤进去一看,海陆蹦在里面和单位人理论闹腾呢。

月梅阿姨是认识海陆蹦的,一个病区的嘛,但不知道他出院了,以为他是跑出来的——医院病区是平房加围墙,偶尔也会有病人翻墙而出,第二天全院人那个找啊!

且说月梅阿姨站在人圈边,喊了一嗓子:海陆蹦!你怎么出来了?说来也怪,海陆蹦一见月梅阿姨马上就停了下来,不闹了。月梅阿姨说,走!回医院去!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海陆蹦骑上月梅阿姨的26自行车,月梅阿姨跳上后座,两人就这样走了,剩下邮电局的人和众多围观者在后面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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