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时代的叙述

                                                                                                                                                                                                        文|吻花无声


我多想见青草下面“躺”着的伯父,还有坚强勤恳充满爱心的伯母。

萧瑟的墓地繁花似锦,青青的小草点缀着小花,香浓幽幽。

酸枣树长在贫瘠的陡坡上,锋利的铁骨不怕寒冷毫不做作,生长着茂盛的绿叶和酸涩的甜果。

那棵古老的柿子树,树枝龙状般地曲折蜿蜒粗壮不一,褐色磷状的树皮斑剥脱落,对岁月刀刻斧砍龟裂毫不在乎,它生长的果实红亮大而脆甜。

每次去看伯父,却总不能见面,心窝里隐隐约约的痛楚一直緾绕着我。

心里的遗憾,总像伯父的一生浓缩成碳素笔在心房划出的短线图画。

这根单调的短线图画,没有能画出它的东西;没有颜色涂抹它的版面;没有言语能够叙述它,它与我们充满情感表达的心灵与我们的回忆我们的痛苦息息相关。

那里,有让我们心里发热的东西,无私的爱,自强不息竭尽全力的生活。

也有构成我们之间深情的东西,生命、尊严、价值与仁爱结合的完美。

还有我们之间割不断的纽带,刚正不倔高尚的道德品质。

这些质朴的爱以永不枯竭的心灵为源泉,是串联我们生命动力的链条。

它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

我们从坟丘前站立起来,撒上带着的果品,用铁掀添些新土,嵌平野兔野鼠挖的凹坑。

这几把新土及风雪掩盖不住1970年共同命运遮蔽的魂灵,我不能够明白什么撞击着我的心扉,什么使我更震惊。

似乎刚才从我们的记忆中剪下一段偶而可笑的片段,我们只能将重要情节的画面对接好,唤起我们觉醒的人性。

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每年的这天,阿兰、晓喻、阿黄、我给伯父上坟,在历史习俗里祭祀我们心里“欲断魂”的思念。

阿兰是伯父的女儿,她在打工的生涯中双腿严重伤损,坐在轮椅中,生活由弟弟晓喻照顾,晓喻和我同岁。

“先富起来”的爸爸妈妈用一道黄土墙把伯父家隔开,留下长大的阿兰和未成年的晓喻。爸爸妈妈我和妹妹住到了古都,离开了生养我们的故土,失去着对于土地的记忆,及它有的滋味。

陪伴他们的是一只伯父留下的小狗阿黄。阿黄再不是毛耸耸摇着尾巴总要吻人的小家伙了。

它个儿很大,身体也很结实,威壮地如同一只小老虎。

它接见我的举止象绅士一样有风度,跑步到你面前,两只黑耳朵恭敬向两边斜直,摇头摆尾快乐的姿态中,用它半边熊猫似的长脸在你身上抚摸一下,回头给你带路,完成它优雅的礼仪。

这是一个温暧和煦的早晨,太阳辉煌,空气澄澈,树叶墨绿青翠,天空的彩云和树叶象快乐的音符在舞动,穿透过我的身体。

小鸟轻盈敏捷穿过树丛,落在那枝丫般的章节上欢歌暇想。

蜜蜂花蝴蝶在花丛中戏嬉玩闹,一切琼瑶仙境般地音舞画境。

我擦掉鞋上的尘土,梳理整齐好自己的头发,向阿兰和晓喻的家走去。

小猫咪站在这家门楼柱前,它拱起背,擦面舔毛,认真梳妆,与春天赛美。

它把圆圆毛耸耸的脑袋放在两只前爪上,眼睛斜乜着门柱上贴着的瓷砖上比它颜色还亮的狮子,抖动着它几根长长的胡须,嘲讽人类相信狮子避邪躲恶的主意,迷惑算卦的巫术对有些人拿什么主意所起的影响,可怜的人类怀着宿怨族群之间相互残杀的悲剧。

人类许多不泯灭的本能,它不知道人们愚蠢地还是比愚蠢的人们称为迷信。

这是一只狼猫,神气威严又骄傲,比一般家猫大得多,一身灰黄相间斑马似的花纹和冷峻表情,把一种自然质朴、原始野性的美和力,显示得完美完善。

花猫有许多感慨,文明推土机挖掘机的猛攻,动植物濒临绝境,扼杀动物却把那些假动物明目张胆地摆在眼前,把错误用美丽的假像当做真实,阻碍我们认识和享受自然美妙的真谛。

包围在我们身边的不是星际间宇宙的寒冷,而是心灵的沙漠和灵魂的荒芜。

地球壮观美丽、广褒无边,它漂亮的曲线、晶莹透亮,它本身没有边界,没有民族和种族之分,在整个人类的家园中,她是家而不是什么国家。

是啊!

我们大言不惭,自以为是,我们从浅薄、乏味、空虚和疲惫的氛围中脱不出身来,生活在一个充满事实没有真实的荒凉世界上,在一种不知是适应还是改造中艰难前进。

我们已成为进化的主要力量,不仅是拥有核威慑力量,不仅是计算机的飞速发展,不仅是极小但很神奇的纳米技术,不仅是我们培养的品种和基因改变的品种。

我们以空前的速度在地球上飞奔,所有的道路都已跑坏,却不能到达美好的理想世界。我们力所能极地到达别的星球,在一种无引力和重心的地方头带面罩,没有可供我们思考人生的安全环境。

在充满变化与挑战的人类世界上,一切看起来都有可能!世界真正的形式是一道道门槛,又被围以樊篱,我们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的位置。

其次,世界是些无形的隔膜,无限铺陈而去。国与国的;宗教的;人与人的;思想的;文化的;组织的;资本的----,我们在不情愿中被奢侈的东西束缚着,在庸俗中给我们自身铸成一幅锈迹斑斑的链枷,我们得不到力量,也没有安慰。

我们在脆弱的平衡间与不平等中清除着思想行为的隔膜,却简单的越来越复杂,人类在相同的人性中到处是不同的方面,确定我们心坐标的东西是极有限的。

花猫听着屋里飘出央金兰泽唱的《遇上你是我的缘》的曲调:它难得湖涂的尾巴随节奏摆动着,稀里湖涂象晃动着的彩色水柱。

我走到花猫身边,和蔼地说:“您好,花猫,春天和您一样美妙,您的美超越了我所想的程度。”

花猫老成持重地转动着它的圆脑袋,睁圆它温柔的大眼睛,那时钟转盘老态龙钟的神情,流露出对人类的不屑一顾。

看清我的面目,花猫还是露出欢欣的表情。

我的坦率和礼貌取得了花猫的好感,我弯腰将手凑在它的小鼻子前,它吻了吻我的手,纤丝般的胡须拨动我心的快感。

我相信我的眼睛流露出“我们一块散步去”的神情。

我抚摸着它漂亮圆滚滚的身躯,它的小鼻子和胡须动了动,并排走在我的右边。

我心中美滋滋地想:“有这么个优雅得体的家伙一块散步,今天将是我今生中最美妙的一天。”

到阿兰家门口,面前是绿荫高大的梧桐树。我举目远瞧,什么东西总回响在我的耳畔,这么多的树上找不见当年的喜鹊窝,见不到黑头黑身子白腹的喜鹊,童年在喜鹊窝里怎没有留意它们长着什么颜色的脚丫,那喊出脆亮声音的尖嘴是浅黄色吗?我的思绪回到鸟巢旁,回到我和晓喻躺到鸟巢树枝上的情景。

那些喜鹊,是否还记恨我和阿兰晓喻扔到它们鸟屋上的石子。

来到门廊下,我不是迎接新的痛苦。

在这里,在烟雾的火药味里,最后一次看着伯父,“睡着”的伯父是否会被惊醒?

那个厚重的大手抚摸我的脑袋另我深感满足与快乐的伯父;那同时托着我俩强壮的肩膀、给我俩制做玩具的伯父;那个无数次在门里门外欣赏我俩玩弹球打纸炮的伯父;我们永远吃不够伯母做的香喷喷的家常便饭,许多生活的细节被时间吞噬着,也吞噬了伯父伯母。

生活中一幕幕情景象一面镜子翻版在我的眼前,揪心的痛楚还没有消失。

假若伯父还活着,还能找出原来的样子!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们与生俱来的那种生活己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回头看看花猫,看着我美妙的伙伴。

我右脚跨过门槛,左脚和花猫还在门外,阿黄矗立起全身的毛,眼睛射出两道凶光,露出它所有浅黄色的獠牙,它大声吼着,径直扑向我来。

“站住,阿黄。”坐在轮椅中的阿兰大喊一声:声音中充满着紧张惊异。

阿黄冲到我面前,直立着两只黑耳朵,它的黑嘴锋利的尖齿对着我的心口,锐利的目光像砍到我心头的斧子。

晓喻哈哈大笑,他推着阿兰,走来双手拉紧阿黄的尾巴,说:“阿黄,你的绅士风度呢?他是晓蓉,你怎能没有礼貌。”

阿兰转动着轮椅给花猫打着招呼说:“这个美妙的小伴侣,也有真实的美和纯洁的赤裸。你的伯父肯定责备我们了,以为我们将他忘掉了。”

阿兰手里拿着小竹蓝,竹蓝里放着果品、纸和火柴,上面盖着干净的白布。

什么东西离我们如此遥远,那无隔膜童年的时代,那些曾是生命中那时不在意的一片精神的乐土,单纯、舒畅、可爱的实在,现在在生命思想性格中要消失,成为一种艰涩的迷恋失缺很难重返的天真自然,被我们渐渐增长的知识所改变;被我们膨涨欲望的成熟所扭曲;被许多让人沮丧的隔膜所夹裹,在不知不觉丧失自我中打造出一个自己不能认识的自我。

阿兰的面颊现出美丽的彩虹,相映得身旁的桃花摇摆羞笑。她披散着井然有序的长发,黑又亮的眼睛庄重娴静,她傲然的神态中洋溢着美的青春。她指着祭品说道:

“伯父伯母是否可触摸到这些东西,他透过棺材的两块玻璃能否看到今天的景像?是不是看到了我们身边的这道黄土墙?是否听到了柏林墙的倒塌苏联的解体?是否在为巴勒斯坦以色列扩建的隔离墙伤心?现在,在此之前的事情显得清晰多了,最简单的事情蕴藏着多少教悔啊!阿黄为我们共同的惭愧和耻辱而无可奈何。”

阿黄毫不退让,晓喻拉直它的尾巴,不好意思地说:

“有些动物有我们人类有的一切情绪,这家伙和我们之间的隔阂,让我们如此尴尬。它横在大门的出口,在我们中间形成难堪的隔离屏障,我们无法接近也不过于遥远。”

晓喻拉着阿黄的尾巴,它无可奈何地站着,没法忍住它的愤怒,颇像一个士兵严肃冷酷神气的样子。

它喘着大气,红着眼睛,耸着眉睫和耳朵,脸上没有一丝往日的可爱与温柔。

看来,我把左脚挪进去站在里面,或者把右脚退出来站在门外,憋着一肚子火气的阿黄敢把我撕碎。

我没有见过阿黄对他不认识的人象对我这样过,它不肯宽恕违反情感法则的过错。

我清楚死亡隔不开圣洁之爱,仁爱胜过强大的武力,而在活着的隔漠中,充满着比死亡更可怕的冷漠。

委屈的眼泪在眼睛里翻滚,血直往脸上涌。

我有些站立不稳,想伸手去抓门边,给不稳的身体一个支点,站直我无力的身体,我像被抽掉肋骨似地抬不起双手。

让阿黄锲而不舍的愤怒,是我们心灵的爱被冷酷麻木的隔膜所扭曲,距离生命相去甚远,它断然不能理解的表现;我更相信它是对所有人类历史源远的过去和一个尚未察觉到该出现的未来一个预警的责备。

花猫潇洒地做了个猫洗脸的动作,把腰弯得象一张弓,悠闲地晃动着它的花尾巴。

那幅十足旁观者的表情,流露出对一切有生命东西所具有难以形容的疑虑。

它和我是否一样,隐隐笼罩在一个我们不情愿的由鲜血、苦难、背判、不公平构成的历史之中。

花猫公然用它大大温柔望远镜似的黄眼睛,观赏着我和阿黄间残酷事情,又以显微镜般的仔细界定现实和文明之间有多大的距离。

我对友谊是真诚的,对情感是诚心的,我担心花猫对我做它的朋友而丧失信心。

我露出笑脸,笑出生命当中最苦的笑(或许花猫和阿黄能理解些那样的笑)我象白痴一样,不想我和阿黄的隔阂让花猫感到不快,也不至于我生命当中“最美妙的一天”而成为“最糟糕的一天。”

我的喉头发紧,鼻子发酸,我心口象被什么堵住似的。

我两脚骑着门槛,不知是把左脚挪进去,还是把右脚退出来,我掩饰不了我意想不到的惊异。

阿兰的喊声,阿黄理性般地没有攻击我,是阿兰的吼声?还是晓喻拉着它的尾巴?抑或花猫弓身出箭利剑般的目光相遇而持的缄默!

我宁愿被阿黄撕碎,也不愿在这门槛上给我这个尴尬的难堪。

看着阿黄没有一点通融的表情,看着晓喻使劲地拉阿黄的尾巴,我难以言语的感觉涌上心头。

阿兰走近阿黄身边,我看到她深邃坚强美丽的目光中,有一种逼人的生命的亮度和自然、巧妙、流畅不竭的动力。

我不惊慌,也不恐惧,站在那儿,我像一个疲惫不堪的拳击手,带着伤痛顽强地掩饰着我厌恶的无望。

我站在这门槛上,不知是把左脚跨进去站在里面!还是把右脚挪出来站在门外!

在这门廊里我要等待多少时候?敬畏在我们之间竖起的屏障才能倒塌,以便有足够的阳光,透过您明亮的眼睛,看清我能够展示出的心迹。

好似在这种强大的踫撞后,这个有限的冲突踏遍了我灵魂的整个区域,把我们之间某些与其不相干束缚在一起的绳索被斩断了似的,我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烈震颤和永不满足的渴望。

阿兰、晓喻、阿黄、花猫、我,还会有新的开始吗?

我等待着,相信我和阿黄间令人烦恼可怕的尴尬,也不至于可笑到在花猫面前我本不该的沮丧与沉重。

我耸了耸双肩,试图让自己平静自然些,能保持内心的庄重泰然。

我恍然醒悟,感到我们之间有着某种相通无法解释却很强烈的联系,有种从未感到过的亲近,在她身上寄托着我的一片深情和情谊。

我心里默默地说:

“阿兰,我们是新世纪的人啊!我们处在各种文明共同进步的世纪,处在一个科学和真实的世界当中。我们面对的是无法预料奇妙的未来。我们应当有所感悟,渴望人类爱的善义理性,迎接时代给我们的挑战。这个世界爱你的人和你需要的人会站立起来,我心无隔膜,也没有门槛,也没有猫和狗所给我的难堪;祝阿兰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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