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楷尔
楼下匆忙路过的行人擦过麻将桌角,茶水和扑克洒落了一地。楼上并不悦耳的钢琴声透过纸糊一样的天花板传进耳朵里,和底下中年妇女的碎碎念混杂在一起。对门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小孩尖细的惊叫爆炒母亲气急败坏的叫骂,出锅变成不放任何调料的清炒苦瓜,难以下咽。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这是我第五百次觉得鲁迅说的对。
已是傍晚,我放下手里的笔,探头到窗户看外面。我一直都觉得傍晚是人类交流频率最高的时刻,上班的下班,上学的下课,忙活一天的人们偷得半刻闲,于是所有的闲言碎语都在这个时候从这里一窝蜂飞到那里,再从那里一窝蜂飞回这里。
父母在人前笑着谈论孩子们难以启齿的事迹,而被父母认为并不会感到羞耻的孩子们窝成一团,在满天飞的牛皮中试图找回失去的自尊心。旁边自诩成功人士的男人们穿着带褶皱的衬衣,在七千元一平方的小区里说着七百万的生意。凑在一起的女人聊着新的时尚风向,似乎穿起高跟鞋她们就是下一届的选美冠军。
人们热衷于寻找谈资和莫名其妙的虚荣感,他们的眼睛都朝着地面的方向,因为只要一直往下看,就可以显得自己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
在一整片喧嚣里,只有一处是安静的。
我习惯性地伸长脖子,对准小区出口的方向。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发现,有一对老夫妻会在那个地方报到,每晚七点,和新闻联播一样准时。老夫妻里的老爷爷手里提着个款式非常土气的透明玻璃杯,茶叶沉淀出来的黄绿色已经把杯壁染成了老旧的颜色。他的老伴儿腿脚不好,斜斜地坐在轮椅里面,腿不着地,头歪在肩上,消瘦得像是轮椅的一件衣服。老太太已经很老了,没有几颗牙了,皱纹成了她脸上的主要装饰品了。老爷爷倒是还精神矍铄,推着轮椅慢慢地往前走,走几步就停下喝一口水,然后低头和老太太说几句话,再微微笑着继续往前走。
他们从不吵闹,从不参与那些毫无意义的谈天,也从不对人评头论足。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其实不少,老头子们有一个棋类研究会,每天早上六点集合,晚上八点解散,围棋象棋轮着比赛,个个都运筹帷幄,仿佛第二天就能上一个叫做“中国某小区八十岁老爷爷打败阿尔法狗”的头条新闻。老太太的生活就相对简单一点,楼下麻将桌两张,小沙发一排,足够她们消磨时光。
在这样口水乱溅,唾沫横飞的每一天里,只有那一对推着轮椅的老夫妻,安静得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不争不抢,不吵不闹。
我记得很早以前奶奶和我说过,说那对老夫妻里的老太太早在几十年前就得了个什么病,病好了身子就不行了,腿脚不利索,总也没什么力气。几十年前老头子还是个小青年,估计也是个神采奕奕,眼睛里装满希望的年轻人。我总是不能理解他们那个年代的爱情,明明不是包办婚姻就是联谊后匆匆忙忙的恋爱,为什么就足够一个想要追寻梦想的年轻人毫无怨言地背上累赘,用更慢更沉的脚步前行呢。
我出生在一个衣不如新的时代里,生活变化得快过我眨眼的速度。我听惯了吵闹,见惯了分离,并不知道还有人可以如故,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什么事情。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向前跑,只有那对老夫妻,推着轮椅慢慢地走着,走着,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在了很多人的前面。太多人喜欢在跑过了一条大道之后,转个弯往新的地方跑,而那对老夫妻一直都走同一条路。走到黑,撞到南墙,把南墙撞碎,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们慢吞吞地走过了一生。
老人说,年轻人总是有什么东西坏了就想着换,但在他们那个年代,有什么东西坏了就只想着修。
老头子推着拖累他半生的发妻,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这个轮椅上缩成一团的老太太,他离开了人生的康庄大道,拐进一条满是泥灰的小路,头也不回地往里去。他一直都这样静静地走着,每一步都踏踏实实,踩在泥地里,陷进去,然后从尘埃里抽芽,一路开出鲜艳的花。
夕阳下老人的剪影混成一整块厚重的深黑色,承载了几十年的风霜雨雪,一点一点往前挪动。
我似乎看到岁月里那一对还年轻的小夫妻靠在木船上,船桨划破了水面上倒映的大红灯笼,晕开一片又一片红色的波纹,吱嘎摇着往前飘荡。周围的粉墙黛瓦和亭台楼阁只是背景板,人们的喧闹声被前行的木舟留在原地。年轻的男人坐在女人身后,木梳在女人的黑发间穿梭。
一梳到头,一梳到尾,白发同心,举案齐眉。
我眯起眼睛,看老夫妻被晚霞染成暖色的白发。他们安静地走着,走过山川大海,走过无数光阴,走过许多人不能想象的艰难,然后一起走到他们期待的那个路的尽头。
我合上窗子,不再看推着轮椅的老夫妻。
无需道别,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