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雅学校除了校规以外还有教规:男教师不准单独找一个学生谈话;学生请示教师课业，教师不准闭门。李老师刚受了处分，不便与孙兰修交谈。李老师在孙兰修班每周任两节书法课。学生写了大仿，交给老师判，老师判完，再发给学生。学生描红，需老师给起格子——即写一张样书，让学生套在仿纸里照描。格子的字句，老师多取于古诗词，如“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逐渐笔画复杂一点的“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格子用几天就换个样，一是因为洇涣了不能再用，二是为了变换笔画形式，多练几种路数。对折的毛边纸，一面写十八个字，格子反正两面，要写三十六个字。李老师为孙兰修新起的一张格子是：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欲渡黄河冰塞川欲登太
行雪满山云横秦岭家何在雪壅兰关马不前
学生的笔力练到一定水平，无需描红了，老师就给写一张样书，让学生当法帖照着临摹。
孙兰修看了那格子的诗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李老师说:“你用不着描红了，应该临帖。我给你写一张样书，下午你到我房间去取，我讲给你听。”从上午到下午，孙兰修的心紧一阵慢一阵地跳，两颊一阵阵绯红发烧:李老师为什么给我起这言语的格子?他要亲自讲给我听，除了格子以外，他还会讲什么?她好容易盼到下午，也是挨到下午，一天课程完毕，孙兰修心里揣着只小兔，惴惴不安地向李老师的房间走去。
李老师果然房门洞开，做出君子襟怀坦荡的气派。他虽是老师，才仅比孙兰修大六岁,年方二十四，尚未婚配。他在南方一个大城市里读大学，参加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护法运动”。爹怕儿子参加革命有生命危险，以“母丧”的假电报把他骗回家，强迫他入教，又在坤雅学堂为他谋取个教师的职位，算是把儿子装进了保险柜——说装进罐 头更为剀切。可儿子不守庭训，在学校看进步刊物《新青年》被教会除了名。
李老师看见孙兰修这么个聪慧贤能的农家姑娘，竞被几文学费逼得立志守贞，这简直是教会对中国人灭绝人性的摧残!他要唤起她的觉悟，别让奴化教育将一颗活蹦乱跳的姑娘心给俘虏了，别让那喊打魔鬼的真魔鬼将她吞掉。
孙兰修穿著朴素，举止大方，别有一番动人的姿色。她走进李老师的屋里，目不斜视，直去桌案上看李老师为她起的格子。桌案上写好的仿字，不是描红的格子，而是升级为临摹的样书：
万里南天鹏翼扶摇直上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红艳壮千秋
这样书的字数超出了三十六，不光字意、文意孙兰修不明白，李老师写这样书的用意，更令她费猜。李老师看一眼门外，问:“你知道蔡锷不?”
孙兰修背后抄起辫梢，咬在嘴里，摇摇头。李老师对孙兰修讲了蔡锷将军在讨伐国贼袁世凯的运动中所起的伟大作用，讲了名妓小凤仙如何深明大义，敢抗争世俗，勇敢地爱上了蔡锷将军的壮举伟行，怎样舍生忘死地帮助蔡锷将军脱险。这样书的文句，就是蔡锷的好友祝贺蔡锷和小凤仙伉俪忠贞的帐联。李老师的话语，层次分明，步步靠近他与孙兰修的关系:“你别在这里受精神折磨了。我帮你到沂水县城进讲习所读书。你的一切费用，我全包着。”
李老师，你这话象大晴天在我头顶打个响雷。我自已愿意做的事，再苦也不觉得是折磨:相反，别人强要我做的事，再好我也觉得是痛苦的煎熬。老师，这格子我看不懂它的意思，我不要了。你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我该去做晚祈祷了。”孙兰修生怕被魔鬼附了体，㤈㤈伣伣地离开了李老师。
“唉!一颗死魂灵!”李老师自语着在小屋里来回踱步。“救人一命，胜造十级浮屠，矫正一个被扭曲的灵魂，其功不在其下!”李老师听着那令人室息的祈祷的钟声沉郁地响起来了。他没有参加祈祷的资格了，就在房间里和着教堂那边传来的音乐声，吟起《耶苏圣心歌》用以自嘲自慰:
我要赞美一心爱你，我可爱的耶苏圣心。
万物没有我所爱的，我就爱你耶苏圣心。
原来我穷苦我这不穷，有了你可爱的圣心。
我苦受了凌辱艰难，快去告诉耶苏圣心。
李老师所唱的“圣心”,指的是谁，此时此刻只有他自已最清楚。
李老师见孙兰修每天中午课休时间过护城河，到附近的婴孩院去帮助洗衣服，就打主意，先征服这颗纯真美善的心。只有征服了，占领了，才能达到下一步在这方寸之心中有所建树的目的。
护城河上有座独木小桥，是孙兰修去婴孩院的必经之道。桥下流水淙淙，桥畔骀荡的柳丝，逗弄着水里的游鱼，景色宜人，是个河边垂钓、消愁解闷的好去处。李老师先在那页独木桥板的一端暗暗做了一下手脚，就到柳暗水清的河边钓鱼去了。鱼几次吃了饵，他都没发觉，他的心长在独木桥上了。
孙兰修走路，脚下象踩着风火轮，走到桥头，变款步徐行。
走到桥当中，桥板彼端滑动，泼刺一 声，连人带板落下水里。
李老师早有准备，扑通跳进水里，先抢救孙兰修，再去捉桥板。他原想钓个水中救人的美誉就满足子，哪料到，闹剧演成恶作剧。孙兰修的右肘摔脱白，需入医院治疗。不过，孙兰修对她老师非常感激，引用《圣经》经文感谢李老师：“在我们当中出了大先知，天主看顾了他的百姓。阿门。” 李老师也一本正经地引经据典:“我的女儿，你的信德救了你，可平安回去吧。阿门。” 可孙兰修浑身落汤鸡一般，右臂不敢动弹，怎么能“平安回去”?李老师要背她去医院。她说:“先替我修好桥吧。桥是我踏坏的，误了众人过河，我的罪过。”蛇钻的窟窿蛇知道。李老师三五下钉牢了桥板，下腰要背孙兰修去医院。孙兰修说:“ 我从来没接触男子的肌体，谢谢老师，我的腿能走......”
“方才在水里，不是我把你抱上岸的吗?怎么说‘从来没接触……”
“我掉进若尔当河，是牵着主耶苏的衣角得救的。”
李老师黯然兴叹:分明是我把她抱上来，她却说是主耶苏救了她。看来她的心已被主耶苏摘去了。要想挽回这只迷途的羔羊，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
李老师陪孙兰修办理了 住院手续，并要一早一晚来医院侍奉她。她婉言拒绝:“老师读的书汉牛充栋，大概知道:天地君亲师’的尊严吧?要老师伺候我，岂不加重我的罪过? 再说，我的左胳臂还好好的，根本不用谁伺候。”
“那也好。不过，那天我有话跟你没说完。你才十八岁，还不谙人情世道，就立志守贞。 人生的道路是曲折漫长的，有铺满鲜花的幽径，有荆棘丛生的坎河山道。亚圣公孟子说:‘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 你若到了一定年龄，万一大欲战胜了理性的束缚，万一象刚才走在独木桥上，回头路就更难走了。不如趁现在歧途未远，回头是岸。”
“老师，你的一片好心，我心领了。从我立志守贞的那天起，就没打谱回头。我妈、我嫂、宋小香，都被世俗婚姻逼得有的弯腰驼背、有的天亡早死、有的出走逃命……”
“她们都是为穷所累。我供你上学，走一条新女性的光明大道。”
“我要是现在幡然回头，世人会指责我守不住贞操、后悔了，甚至有更坏的猜测:‘做了下流事， 被教会除了名’。那恶名声会连累爹妈亲戚。老师可知道，我爹为我求学费了多少苦心?我只有顺着这条路走，不是走进天堂，就是走进炼狱，但我保证不下地狱。”
李老师第二着又失望了。他要替她付住院费，院方说，学校已开来证明:贞女住院，全部免费。李老师一计未成使二计，二计未遂三计又生。“天地君亲师”?去找她爹劝她回头。
孙兰修的爹孙树德，完成了沂水县王庄教堂的建设，又去莒县修建了一座教堂。他的设计、雕刻、彩绘技巧，在沂州府属的岚山、郯城、费县、日照、莒县、沂水、蒙阴七个县中拔了尖。现在，他又被沂州府教区的大主教聘来沂州府教堂，建造第二个“钻天锥”。
李老师来到孙树德面前，论乡里老亲，尊其为长辈，称他为表叔:“表叔，我知道你因受经济条件的限制,才让表妹兰修走了守贞这条路，听说进一步还要当修女。你是奉教多年的老教友了，听没听说过一些修女、贞女的悲剧、丑剧?做父母的，应该为儿女负责任。”
孙树德正用紫檀木雕着一个十字架。他将十字架往上举一举，示意李老师:“表侄， 这块紫檀木，本来可以做一个梳妆台，如今做成了十字架，要是再改做梳妆台，势必改成两件东西都不象的废品。兰修立志，木已成器，要她改变志向，就是毁了她。我识不了几个大字，可听说一句文话:匹夫不可夺志。兰修的志向既然定准了，做父母的都由着她了，你就别在这块木头上乱砍三斧头了。”
李老师的第三计策又破产了，回到宿舍，将满腹幽怨借笔锋书写在纸上: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亦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书毕，将笔“啪” 的声投在地上:"太少了! 当今中国的秋瑾太少了!在琅琊故郡沂州新府这块土地上，连个秋瑾的影子都看不到。这块闭锁的故土啊，革命的风暴没吹来，上帝的‘福音’却笼罩了它!他看见学生交来的大仿簿撂在案头，从中抽出孙兰修仿纸里的格子，撕碎，复将秋瑾的诗填进另一张四十个空格的仿纸里。诗后尚空十二格，他逐心所想,信手写下“走如风站如松坐如钟心如冰”十二个字。他把格子套进孙兰修的仿纸里，便着手打点行李。
第二天发下大仿簿，孙兰修发现自己的仿格子又换写了。看字句一知半解，想去请教李老师，又怕李老师再同她谈前边的话题，就将仿格送呈训导主任看。训导主任看了，勃然大怒:‘这还了得!挑逗女性，煽动革命!此辈人物，圣地难容!”他要聚众宣布开除李濯泉的教职。
训导主任领孙兰修来李老师屋里人物对证、兴师问罪的工夫，李老师早不辞而别了。屋里的字纸狼藉。墙上钉着一张告别辞:
华夏沉沦脑后丢，幸福误向伊甸求。
笑煞千金迷途羊，争及革命永风流!
“魔鬼!撒殚!”训导主任盯着孙兰修问:“李濯泉都是和你说了些什么?”
“上帝保佑，什么也没说。我不犯‘欺主枉上’。我治病虽是医院的钱，可是学堂的脸面。学堂、老师对我有报答不完的厚恩。我永远忠诚于老师。”
孙兰修不光忠诚于老师、学校，对医院的免费治疗之恩，常以涌泉相报。每天中午，她不再去婴孩院洗衣服了。”而去医院洗病号衣，拖地板，用无偿的劳动，报答医院的大恩。她哪里知道，外国人在中国办医院的钱，也是榨取的中国的庚子赔款。孙兰修星期天做完瞻礼，她马上去医院忙碌。医院为了考验她是真心奉献，还是假意邀买人心，故意把钱丢在垃圾堆里，孙兰修一连拣到几次，都交给院方。医院有位彭修女,是德国人，医术高明，心底也精明，见孙兰修对美男子无情，对金钱无动于衷，对慈善事业如此痴心，断定她是棵可以培养的好苗子，就收孙兰修做院外门徒，并许诺，以后引荐她入修会当修女。孙兰修常到医院给彭修女当助手，司药、打针、做小手术，从彭修女手中学得了一些医疗知识， 勾起了从医的愿望。 济世救民，解民生之痛苦者，莫过于医生了。嫂子难产时，她若有现在的医疗技术，也不会让嫂子白送一条命。
李濯泉老师走了不久，给孙兰修来封信，说他在沂水县城乡民讲习所教书，请她到那里工作。她把信撕了。当然没给李老师回信。她觉得没有他在身边扰乱，她可以安心学习、修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