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诀》导读:大青山莽莽风骨,狼烟腾历历青春。这是一部反映内蒙古人民铁血抗战的长篇巨著,这是一部诠释和平、反对战争永恒人性的声音乐章。激烈的人性碰撞,缠绵的异域恋情,吟青诀、唱河山,奏响了大青山英雄儿女的抗日赞歌。
长篇抗日小说《青诀》连载
作者:田彬
第三十九章
牛老伴墓坑里出现的二百块大洋,成了全村上下、老老少少议论和惊讶的头 号新闻。二百块大洋哪!牛家村百十来户人家的钱加起来都没这么多,是鬼送 来的?神送来的?还是人送来的?谁会把这么多钱送给牛家?更奇的是为什么 要把这钱放在墓坑?每个人都睁大眼珠子猜测、疑惑、惊奇、感叹,每个人的脸上 都画着个大大的问号。
当把那二百块大洋稀里哗啦倒在炕上,块块银元射出了刺眼的光芒时,牛家 人才切切实实感到,这不是梦,不是错觉,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是牛家人不信 神鬼,神鬼来无踪,去无影,是虚虚幻幻的东西,咋能和眼前这堆白花花的银元扯 在一起呢?
小兰认为这银元是艳秋送来的! 大龙摇摇头,他认为牛家杀了她爹,她和牛家是血海深仇。 小兰说:“艳秋和玉龙情深,再说她爹也杀了咱妈,艳秋是个很讲道理的女人。”
大龙不想讨论这些问题,因为都是猜测,他要把牛家弟兄叫在一起,商量这 笔钱该咋处理。大龙心里有个打算,要把这钱先借给八路军使用。于是喊儿子 说:“路娃,快把你叔叔和姑姑都叫过来。”
“甭叫了。”小兰说。 玉龙睡着了,这几十天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小龙到坟地了。安葬牛老伴后,狮毛大狗卧在坟头“儿儿”地叫,又用双蹄刨着坟头的土,众人硬把它拉回村, 一不小心又跑到坟地去了,小龙又去坟地找它。迎春正伺候着爹,爹经不住折 腾,几天功夫身子就倒了,迎春正给爹熬药。
小兰说:“这笔钱是朱大叔拣的,应该给人家分一点。” “他不会要!不明不白的钱他不会花。”大龙说。 小兰说:“朱大叔是好人。他要把这笔钱藏起来,谁也不会知道,这么多的钱,不动心,真是少有啊!” 大龙点头称是,说:“这笔钱,咱们牛家也不能花,交给八路吧!” “什么?交八路?”小兰毛茸茸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不解丈夫的心思。 “八路军队伍是咱们庄户人的队伍,是打日本人的,打不走日本人,什么都白搭,八路军缺钱。” 小兰和大龙十几年夫妇,知道丈夫一贯心里做事,很少言表,刚才这些话大概是他一生中所说的最长的一段话。既然丈夫如此说,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不会有异议。不过,她总觉得这笔钱是艳秋送来的,应该征得玉龙同意。于是 和儿子说:“路娃,要不看看你三叔睡醒没有?喊他醒来。”
路娃吼喊三叔,却把二叔和二婶喊过来了。金龙和巧巧进了大龙屋,一眼看 见炕上摆的银元,四只眼睛就牢牢地盯在了炕上,眼睛里闪烁着喜悦。金龙上了 炕,用手搅银元,“哗啦哗啦”,悦耳动听。一个一个拿起来,吹一吹,放在耳根听 半晌,又用牙咬一咬,连连说:“真货!真货!”
小兰的两只眼睛分秒不离金龙的双手。金龙这个人,见了钱像见了命,一不 小心,揣几块就走了。小兰机警地笑笑,把银元包了起来说:“这钱来的不明不 白,弄不明白不能瞎花。”
“咋就不明不白?丢在咱牛家的墓坑,就是咱牛家的。”金龙反驳。 “是呀,牛家弟兄四个,平分,每人五十块,谁也甭管谁做什么,”巧巧也附和着说。
“不行!”大龙瞪了巧巧一眼。
大龙性格严冷,又是老大,全家人都惧怕他。但巧巧和金龙都不满,嘴里还 在嘟囔。
玉龙被路娃挠得脚心痒痒,呼地坐起来。 这一觉睡得真舒服。这么长时间了,只有这一觉睡得最为满意。他梦见他和艳秋重归于好了。他俩还在那个山洞里头,铺着厚厚的草铺,软绵绵的青草发 着芳香,他们在草铺上做爱了。两人的感情都像泄了的洪水,泥浆迸溅,咆哮翻 滚,势不可挡。多么好一个梦,他多想把这个梦紧紧地搂着,永不放松。可是,淘 气的侄子扰了他的美梦。他揉开眼睛,看到了院里屋里是发丧时造成的乱局,和 刚才的梦境形成了截然的反差,心里顿然簇起一把皱纹。他垂头丧气下了地,狠 狠地清了清嗓子,进了大哥的屋。
金龙和巧巧两口子还在不甘示弱地争辩。 “不行,这笔钱马上平分,谁也不能独占!”巧巧拍着自己的肚子,很是理直气壮。意思她将要为牛家增添后代,要立大功了。 金龙把那包钱从小兰手里夺过,放在了自己怀中,说:“我们不多分,就分五十块大洋!”
玉龙听了这话,一股气从脚底下冲到了脑门子,无名的怒火在心里焰腾腾地 按捺不住。他牙齿咬着嘴唇,声音慢低狠,吐出的字像扔出的石头一样:“你们凭 什么要拿五十块大洋?”
“凭我们是牛家的一员!”金龙立起了眼。 “这钱是杜家的,谁也不能动一块。”玉龙说。 “杜家的?杜家凭什么给你钱?就算他杜家的,放在妈的墓坑就是牛家的!”
金龙和媳妇一齐泼忿忿。 玉龙紧紧攥着两只油锤般的拳头,怒目横眉,咬牙切齿,浑身都带着杀气,像一尊铁打的金刚立在金龙面前。金龙被这威严所震,没了刚才的勇气,抱着银元 向后炕挪去。玉龙跨前一步,将包抢在手里,说:“艳秋早就说过,她要弄一笔钱 武装护村队,这钱就是她的。”
巧巧看见玉龙抢走了钱,愤恨的烈焰在她空虚的心里燃烧起来,泪膜底下的 眼珠闪着狐狸似的光芒。抱着肚子拼命向地下冲来。她要用头去撞玉龙,肚子 也要同归于尽。金龙也仗着老婆的劲头从炕上扑下来。小兰拼命去拦,被两人 撞着向后踉跄。大龙不得不立在小兰面前,大喊了一声,拦住了金龙和巧巧。这时候,门外冲进一股风来,在隔壁伺候老爹的迎春跑过来拉架。小龙领着老五也进了屋。老五见了各位争执对峙,立即立起后腿,爬到大龙身上舔舔,又扭过身 去舔金龙和巧巧,它边舔边“嗷嗷”地叫着,像求告大家团结友好。这个动物缓冲 了争斗的升级,虽然互相还在歪头咧脑地对骂,毕竟是声音越来越低了。
院门外,传进了一阵杂吵声音。老五敏捷地冲出屋迎向了大门。牛家村的 护村队员们簇拥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进了院。看不清这个人的眉面,他耷歪 着头,被连推带打跌撞进大龙的屋。二狗冲那人屁股蛋上踢了一脚,那人顺势倒 在地上。二狗向玉龙报告说:“抓了个可疑分子。”
玉龙提着那人一条胳膊将他拉起。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看不清面 孔。玉龙问:“什么人?”
那人嘴里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倒换着出气,说:“你们什么队伍,怎么打好人哪!
一听这声音,大龙立即喊:“李干事!”
“牛大龙?”那人嗓眼里干得像冒火,连几个字儿都挤不出来。 “快松绑!这是八路军李干事,你们咋六亲不认?”大龙狠狠扫了护村队员们一眼,亲自上前去解绳。 原来,护村队员们为了牛气一下,把上次搭救迎春时缴获的伪军军服穿在身上。他们埋伏在村口放哨,看见一个骑马人向村里跑来,就从背处闪出,横在了 路旁拦截盘查。谁知骑马人一看是群伪军,掉头就跑。几名护村队员便从小路 上拦截,把骑马人掀在了地上。这人爬起来就和护村队员搏斗,差点把二狗掐 死。队员们发了毛,才把他打成这样。
大龙边给李干事松绑,边责备玉龙说:“玉龙,谁让你们护村队乱穿衣裳?那 是坏人穿的衣裳,这不是败坏护村队的名声吗?”
玉龙没吱声。论本意,作为一支队伍,应该是穿得整齐划一,可没钱做军服, 看见伪军这衣裳也不错,他也没在意,就让他们穿了。没想到弄了这场误会,差 点酿成大祸。他扬扬头,示意护村队员们快把衣裳脱了,他自己也帮着李干事看 伤。小兰已经端来了一盆水,把李干事脸上的血迹洗了一遍,李干事哭笑不得地 坐在炕沿上说:“不要批评了,队伍刚成立,难免有不足。不过,他们还是非常勇 敢负责的。”
护村队员们一个个直伸舌头。李干事又说:“别不好意思,咱们以后是战友 了。”
李干事的说话声玉龙越听越觉得耳熟,正在仔细回忆,小龙突然叫起来:“三哥,你知道他是谁?我去投八路军时,八路军不收,是他出来送的我,你忘了?” “噢——”玉龙也想起来了。可惜他被打得眉面都分不清了,一颗前门牙都被打掉了。玉龙连忙道歉,“李干事,实在对不起,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成什么事 情了?”
大龙说:“玉龙,你们是护村队还是土匪?你得管好队伍啊!” 李干事插话说:“大龙哥,不能怪护村队。八路军总部早就决定,凡是对自发成立的抗日队伍都要进行整顿和训练,可是由于八路军一直抵抗向西犯进的日 本鬼子,没腾出时间来。我这次回去就向总部申请,尽快派部队干部来牛家村, 一定把护村队训练成一支素质高的正规队伍。”
玉龙一听顿时高兴起来,他正发愁护村队咋能变得有点规矩。现在枪支并 不少,一见鬼子进村,护村队就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跑,要不就瞎放枪,没一点章 法。他怕李干事变卦,就说:“李干事,你们说话可算数,那我可就不再请教头 了。”
“没问题,我申请给你来当教头,眼下,我和你哥正领导民工修公路,你哥在 那儿很得力,基本能独立干了,我就申请来你们村子!”
“真的?”玉龙、小龙一齐问。 “我想总部会批准的!”李干事平易近人,胸怀豁达,一会儿就和大伙儿搞熟了。他对玉龙说:“到时候,咱们这个队伍不叫护村队,统一编在八路军的连队 里。起码要成立一个排,你当排长,我当指导员,咱们一律穿八路军军装,戴臂 章,还要扎红牛皮腰带,那多神气?不过,以后谁也不许穿伪军军装!”
李干事这一说,大伙儿个个心花怒放,每个人的眼里都冒出了兴奋的火花。 刚才殴打李干事的几个护村队员生怕李干事记恨,就悄悄和玉龙挤眼睛。
玉龙向李干事解释道:“李干事,不要记怪,他们也是怕坏人进了村子。” 李干事仰天笑了笑,露出了刚才被打掉的豁牙,说:“你们还解释什么?我难道连这点都不懂吗?” 玉龙向护村队的弟兄们兴奋地喊道:“听见了吗?放心吧!人家是从省城念大书来这儿的!在省城还领导过抗日的大游行呢!” 李干事一听玉龙的话,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摆了摆手,问:“玉龙,你怎么知道我的经历?”
“嗨,你小看我们山里人了,哼,我还知道好多事呢!”玉龙顺便卖了个关子。
其实,这些情况是艳秋告诉他的。就是那次,八路军不收小龙入伍,李干事送出来告别安慰。艳秋一眼就认出他是省城念过书的学生,而且领导过抗日的 罢工和游行。但艳秋不知他姓甚名谁。当时艳秋女扮男装,也没有攀扯这层关 系。
李干事追问玉龙是谁告诉他的。玉龙没办法了,只好说:“是艳秋,杜艳秋告 诉我的。”
“杜艳秋?啊?是她?你咋认识她的?”李干事把熊猫黑眼睁得老大。 “我?哈哈!我咋能不认识她?莫非你也认识她?”玉龙反问。 李干事猛地感到自己唐突了。立即摇了摇头说:“不认识,我不认识她,不,不认识。”
李干事这一串不自然不协调的动作、表情和口吻,给所有的人都留下了深深 的悬念。大伙儿虽不知道缘故,但认定这里一定有些名堂。连大龙也看看这个, 又看看那个,想从大伙儿的脸上找出答案。
李干事有些尴尬,但很快平静了。他转了话题,对满地的护村队员说:“对不 起了,我找牛大哥商量事情,你们先干自己的事吧。”
屋里就剩了大龙,玉龙和小兰也回避了,李干事反复强调要坚持保密原则。 日本鬼子侵略中国,资金严重不足,他们就指望在中国开金矿炼黄金,以保证他 们的军费开支。八路军打鬼子也没有钱,就想了一招:支持日本鬼子,利用他们 的技术设备和人才尽快生产黄金,等他们生产出来,严密部署,一举缴获。这就 是借日本鬼子这只老母鸡为八路军下蛋,也是八路军的基本策略。所以,八路军 发动民工加快修筑公路,只有公路通了,白云、陶林的金矿石才会运到阴灵沟来 加工冶炼。当前,修路民工逃跑问题严重,尽管鬼子每天抓丁补员,可抓来的人 都消极怠工,甚至破坏公路进展。所以,八路军在修路队伍中派了许多干部,专 门给日本人当维持会长,想尽法子让民工好好干活。可是眼下,许多民工家境困 难,长期在公路干活,家中老小无人养活,所以八路军就得筹集资金,帮助民工解 决困难,好使他们安下心来修筑公路。这次大龙回家,一方面是为母亲发丧,更 主要的是帮助八路军总部绘制阴灵沟地图,完全是为以后缴获黄金做准备。还 有一个任务是想法筹集资金,解决修路民工的家庭困难。
这就是他们的秘密。 大龙从小生长在牛家村,牛家村周围的山山水水、沟沟岔岔如手上掌纹。他已帮总部把阴灵沟的详细地形全部画到了纸上。意外的是,他在营救迎春时还了解到了敌人的驻扎情况。更使他高兴的是,他听说迎春和一个小鬼子恋爱上了,又相遇了老朋友张小三。他明白,以后劫夺日本鬼子黄金时少不了有内线里 应外合,这样事情会顺利得多。所以,他已经和玉龙、小兰说了他的想法,一定促 使迎春和那个小日本鬼子把感情拉近,同时要把张小三作为教育和争取利用的 对象。大龙现在担心的事是筹集资金的事,虽说有人送了这二百块大洋,但玉龙 的工作还得做。玉龙的话是有道理的,但大龙相信玉龙是个开通人,只要自己出 面,面子还是给点的。所以他非常乐观地和李干事说:“李干事,我一两天后回工 地,保证把资金带去。”
李干事一听,有点急:“啊呀,一两天可不行。大龙,工地上的人只有你能管 住,这几天你不在,都快要乱了。我今天急匆匆来找你,就是让你马上回去。”
“马上?”大龙的脸立即沉下来,摇摇头轻轻地说,“不行!” “为什么?”李干事着急万分。 大龙嘴唇动了好几回,难以启齿,把头低下来,长叹了一口气。 “你到底是为什么呀?”李干事还是不解。李干事最后也没让步,就说,“那就这样,我先走一步,你快点赶上来。” 李干事走了,大龙把小兰喊回屋,问:“小兰,玉龙呢?” “他领着护村队去瞄靶子了。” “喊喊他回来。”大龙说。
“做什么呀?是钱的事吧?”小兰自信猜中了,“玉龙把钱交给我了。他是怕 钱落在金龙手里,不是赌博就是串门子,不当正用。再说,咱们杀了杜老爷,可花 人家的钱心里难受,所以谁也不让动一块银元。”
“那咋办呢?八路军急需要钱呀!”大龙为难。 “你还不知玉龙?你要张嘴,他能顶了?他说了,给八路军用是正经事,先用着,以后凑起来还给艳秋。”小兰说着,变戏法似的把钱包从门后一个旮旯里提出 来,数下五十块说:“护村队也是为了打鬼子,他们也得花钱。”
大龙接过钱包,撩起衣襟塞在裤腰带上,两只眼直直地盯着小兰。 “盯我干什么?”小兰莫名其妙。 大龙呼地扑了过来,抱住了小兰,把自己宽大的脸贴在了小兰的小圆脸上,疯子似的吻起来。 小兰又想了那段可耻的往事,热辣辣的泪蛋子滚出来,粘住了两人的脸。小兰把大龙搂得更紧,说:“大龙,要不咱们把那规矩破了吧?”
大龙又沉默了一霎,把小兰的手慢慢拨开,轻轻地吻吻手背,把手推回了小兰的胸前,身体向后退了一步,说:“规矩不能破! “破了吧!”小兰哭了,像呼唤。 “不,不能破!”大龙毅然摇了摇头,“小兰,三个月后,公路就修到咱村了,我就不再离开你了。我走后,记着迎春的婚事,也记着团结小三子。” 小兰不断点头,她望着丈夫大步跨出了门外,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情绪,禁不住又“呜——”地哭了起来,可她马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那哭声就从喉咙 里钻进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