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堂啊,我的儿啊!"邻居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她家门前的菜地里哭泣,宝堂是她最小的儿子,他的骨灰盒就埋在这片绿油油的菜里。
他是在前一年的秋天里去世的,在外地,死于煤气中毒,是自杀。宝堂没了的事情,是奶奶告诉我的,每周五我放学从镇上回家,奶奶总会一边做饭一边跟我讲讲村里村外的“新闻”。我当时觉得惋惜,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没有了呢?他近两年跟着他哥哥在城里做水泥工,虽不是什么好工作,但也算是“重新做人”了呀。
他去世的时侯正好三十岁,多好的年纪啊。为什么?
听村里人讲,他被亲哥哥骗了工资,他这两年忙活的钱都没了。他哥哥是建筑地上的小包工头,他也是跟着他这个哥哥在工地做事,但他这个哥哥就有点儿不靠谱了,吃喝嫖赌样样来,听说。
在宝堂跟着哥哥去城里打工之前,他已经是一个“废人”,不是身体上的废,是精神上的。他那时候整天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出门,也不干活,一直这样。他父亲因为此事经常骂他,当然以前他好的时候也骂他,只是现在骂得更多更难听了。他的母亲,也骂他,但确实是关心他的,她想着既然打骂都解决不了问题了,再加上他儿子身体确实很健康,那便是鬼神在作怪了。她慌慌张张地去请了神婆来"做法事"。几场“法事”之后,她母亲还悄悄地来到我家里找我父亲,说是让我父亲帮她画一只狐狸,神婆做法要用。我奶奶不太高兴,她不想与这些神啊鬼啊的沾上关系,劝我爸爸不要插手,但我爸爸是个信科学的人,根本不信这些,只是人家求帮忙,举手之劳而已,他便画了。我妈妈也认为,宝堂搞成这个样子不是因为什么“狐狸精”,而是有别的原因。
在此之前,村里有些婶子给宝堂说媒,说了好多,都没成。因为那时侯村里人保守,好多青年男女结婚,都是由媒人介绍的,包括我父母,也是靠媒人才结的婚。当时给宝堂说媒的人还挺多的,毕竟小伙子人老实,性格很温和,都没听见过他大声跟人讲话,另外宝堂长得也不赖,虽然家里穷一点,但那个时侯似乎大家都不怎么富裕,比来比去,也就半斤对八两吧。宝堂见了不少姑娘,却都没成功,但村里其他的跟他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却陆陆续续地都娶着媳妇了。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眼看着,其他小伙子的孩子都去村口会打酱油了,只有宝堂,依旧形单影只。
不应该啊!宝堂比起他的那些同龄人,不差啊,甚至比好些人强,他本分实在,对人客客气气,在村里人缘很好啊。后来我听我奶奶讲了,宝堂相亲多次,但他见的那些女孩子,好多都入不了他母亲的眼,"哎哟,这个太胖了,和我们宝堂不搭。""那个女孩子呀,太瘦了,看起来不健康啊!" "这个女孩子年纪比我们宝堂大啊。" 其实,就宝堂个人而言,可能好些女孩子都是不错的,无奈他母亲太挑剔,而且在宝堂的婚姻大事上,还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宝堂不听她的,她就闹,这一随便一闹,宝堂就乖乖地了。听说,有一个女孩子跟宝堂很合得来,两人私下来往几次了,但宝堂妈妈不同意,硬是给拆散了。
渐渐地,上宝堂家的媒人越来越少,人家不愿意去说了,反正去了也不会成,何必白费那口舌,还有那么个挑剔的妈,哪家的女儿愿意将来摊上那样的婆婆呢。宝堂也慢慢地变了,他开始不愿干活,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似的,为此他父亲经常骂他。我们家与他家算是邻居,中间只隔了一小块洋姜地,经常听到他父亲很大声地训斥他。我有点儿替他抱不平:他都这么大的人了,他爸怎么还拿他当小孩子一样训斥呢。自打我上初中以后,都不再挨打受骂了,因为我妈说了,孩子大了要考虑到孩子的自尊心。宝堂比我大十几岁呢,宝堂的自尊心呢?他的家人好像从来就没在乎过这一点吧,宝堂的情况还是越来越坏,渐渐地不他都不再出门了,只呆在自己的卧房,锁上门,不愿吃饭,不说话,没人知道他究竟怎么了。我很好奇,有几次故意去到他家门前的稻场里玩,远远地,透过狭小的窗口往里看,但什么也没瞧见,只觉得那间屋子里太暗,太黑。这回,可把宝堂的母亲急坏了,她去请了邻村的神婆来看,最后神婆给出的“诊断结果”是:宝堂被狐狸精缠上了。
做过几场“法事”,宝堂也没什么好转,更糟糕的是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了。村里人都在议论宝堂被狐狸精缠上的事情,这样一来,宝堂恐怕更不愿意出门了。不久,我也离家到镇上去上中学,一周回家一次,很多事情都是听奶奶说的,听说他后来跟着哥哥去了城里打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想想最后一次见到宝堂的情形,那是在一个周末的傍晚,奶奶让我到家门前的菜地里去撅点儿蒜苗。我穿过屋前的稻场,用余光感觉到宝堂家门前的土坡上有一团黑影,我扭头看了一眼,是宝堂,他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没敢多看,赶紧朝菜地里走去,我那时有点儿害怕,村里人都说宝堂被狐狸精害了,我经常在想那狐狸精到底什么样儿,能把宝堂害成这样,我当时好怕宝堂身后会突然窜出一只凶残的狐狸。
现在我早已不记得那时他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但我至今记得他蹲在地上,双臂抱着腿,他所面对着的——是一片安静的菜地。
这块菜地后来成了他的永远的安息之地,他的骨灰盒被家人埋在了这块菜地,没有墓碑,甚至连一座隆起的小土坯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