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再没有那一滴雨

                                                                                                                              岛

　      在我二十多年的小学班主任工作中，有一个女孩的进步曾经是我引以为豪的，若要说我的努力超出了职业范围也不为过。但后来的反转让我陷入暗洞，很久才爬出来。

       这个女孩叫雨。

      雨从小一就一直在我班上。她浓眉大眼，五官漂亮，肤白，发卷，表达优秀，活泼好动。入学不到一周，就打哭无数同学，男生经常都是被她打得哭兮流了的。雨被所有科任老师罚站无数次，请出教室不止一次，好几个老师申请“不要让雨上我的课行不？我实在管不到她。”她在我的课堂上表现也好不了多少，只是我没有退路，使出浑身解数教育她，她不至于太过分。

　　雨妈当然是被我请来学校谈话最多的家长。不知道她是看中了我的真诚，还是我的负责，还是其他，总之她与其他科任老师交流不太顺，但是很听我的建议。虽然她表决心２０次也做不到１次，但我能感受她的真诚直白与决心，我知道她很想改变自己的教育，她只是暂时做不到位。

　　那时，我对家庭教育没有那么多的体会，对心理学也是知之甚少。直到雨读二年级了，我才隐隐感觉出她不止是方式上的问题，她自己的性格、情绪就很需要改进，女儿几乎就是她的翻板。那时，雨已经进步些了，但情绪管理依然很成问题。

　　二年级，雨的爷爷去世，我帮孩子处理好了心理上的问题。

　　三年级时，我发现雨的父母早年在离婚问题上一直没有给孩子讲清楚，孩子有误解，甚至心理有阴影。于是我又与妈妈交流，让孩子知道了：爸爸不是被妈妈赶出去的，爸爸一点也不可怜，反而爸爸很能干。知道了她的学费都是爸爸给的。这件事后，妈妈也意识到：家庭的大事件、大问题，不能按自己的一厢情愿去隐瞒、去拖延，不要模糊效应，不要自以为是地替孩子承担挫折，要信任她。只是在与孩子交流时，要用她能听懂的语言去陈述，要考虑她的性格特点。

　　这几件事让雨妈的转变也很大。孩子明显进步，她也更加信任我。

　　四年级时，雨做扁桃体切除手术。进手术室前她要借妈妈的手机打电话。妈妈以为她打给外婆。结果，她是打给我的，她说还想听一下我的声音。我给她的鼓励她听进去了，而且在后面的住院过程中表现很好，连医生护士都表扬她多次！这件事她妈妈多次在我面前和朋友那里提起，她后来也介绍了不少朋友孩子来学校读书。

　　雨的进步越来越大，与同学相处时的问题也逐渐抹平。到五年级，她已当上了班干部，甚至还被同学评上了三好学生。她成绩本来就不差。

　　但是到五年级后期，在异性相处的问题上，她喜欢的男生不喜欢她，喜欢她的好朋友，她又陷入了情绪的漩涡中，中间又出现打人现象……这个问题因为发现得不及时，所以拖了一阵，到后来就需要借助一些药物来干预了。还是我与她和她妈妈交流，渡过了难关。

　　小学毕业考试，她发挥稍微差了一点，直升学校的实验班差了分。雨的什么亲戚是川音的首席，她本来可以直升川音附中的。但是雨妈一定要读本校，雨也喜欢这个学校，喜欢她的同学。

　　我感念她一路辛苦，一直努力，也竭尽全力帮她。我与中学的校长根本就不熟，他也不认得我。但是我当时就凭着一股执念去帮她。我一次次找校长，校长说：“黄老师，你要体会我的难处嘛！”我不管。我一次次地给校长发短信，我还大模大样地说：“我每天给你一条短信，直到你答应为止。”我还建议雨妈写日记，记下这么些的努力以及对学校的认可。几周之后，校长可能是被妈妈的真诚感动了，亲自到小学来找同学与科任老师核实情况，后来给雨发了实验班的录取通知书。

　　在小升初假期的衔接班中，雨各方面表现优秀，当上了临时班长。开学不久也被同学选为班长。刚读中学时，她在学校碰到我，总是老远就要叫我，还要扑上来亲啊亲！她经常会调皮地说：“唉呀黄老师你怎么这么矮啊！你要加油哦！”我总是对她说：滚！她会笑着说：“好！那我滚了哦！”看到她，真觉得像天使一样漂亮又阳光。

我以为：这是我教育经历中辉煌的一笔。

我以为：只要班主任负责，家长配合，再差的孩子都可以逆袭。

我以为：这个孩子从此走上了阳光大道。

　　然而，现实给了我重重的一击！

　　雨读初二下的一个周末，因为与外婆的一点小争执，她从自己家租的房子７楼跳了下去……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雨。

　　那之前近一期时间她都因为情绪原因休学在家。妈妈为了远离熟悉的邻居与同学，在成都周边一个好的小区租了房子。其实，妈妈是知道医院的诊断的：抑郁。但是７楼的阳台，没有安护栏。

　　后来，中学的W校长找到我询问她小学的情况。我从校长处得知：雨初一下期又显现出情绪问题，她与许多同学都吵架，大家都有点怕她的爆炸，男生女生多数都远离她，只有一个女生还坚持与她说说话。

　　初二时，雨在一次考试中有一些小违规行为。妈妈的一些反应有些过激，女儿的病情有些加重，后来办了休学。

我知道这些事情时，已经什么作用都起不到了……在之前一年多的时间里，其实雨已经是一个病孩子。但是她妈妈后来没有联系过我，班里的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说她得了病。以至于后来……我很长时间缓不过来。

　　出事的当天晚上，我与老公还有中学的许多领导，还有雨的同班同学，都赶了过去。我问妈妈：雨有些不好，你怎么没有联系我？她说：黄老师，我不好打扰你！你平时那么忙。我还问她：这个７楼的飘窗，你为什么没有安护栏？妈妈说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平时没有过这些念头，从来没有过。妈妈还说：雨在休学期间，情绪时好时坏，火爆脾气，时而又很低落。但是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想不开。

妈妈从地上抱起她时，她还会说话，她说：妈妈我不想死……

……

好长一段时间我陷在阴影里，最初有点自责：为什么不主动问一下原班同学她的情况。我当时想：哪怕她得了抑郁也不是最可怕。我至少会给妈妈建议找专业的人士，告诉她孩子需要怎样的陪伴。

　　后来，我沉入脆弱与无力的泥淖里。

　　再后来，我回忆妈妈的一些言行，确定她自己就有比较突出的需要改进的问题，只是当时的我没有经验，看不到那么深，只把焦点放在孩子身上，而忽略了家庭的决定性作用。这才是雨儿发生悲剧的主要原因。

　　对中学生的教育方式，本来就与小学不同，孩子的人格发展也需要空间与信任。中学生面临交友、考试的压力，人人都有，为什么雨就直接垮掉了？可见，问题的关键不是遇到什么事情，遇到哪一位老师，更不是同学的语言不当——任何学校都会有这样的情况啊。家庭的问题被掩盖了，直接的承受者就是孩子。而孩子的悲剧，反过来又给家庭更深的创痛……

　　今年春天也发生一件类似的事件：在中国的哪个城市，一个初中男孩子从车流如织的公路桥上打开车门，从疾驰的车里冲向桥栏杆，翻身跳了下去。她妈妈拼了命的从后面追他，想拉住他，但还是回天无力……据报道：孩子在跳车前说过几次叫妈妈不要说了，但是妈妈依然没有停下。

　　我们发出一个生硬的问题：是什么样的压力，让一个男孩子宁愿轻生都不想再听唠叨？

　我记得很清楚，　我与儿子还聊到过这件事。他说：这样的事情多了，而且以后还会发生！没办法，止不住的！我说：“孩子可惜了！妈妈也好可怜！后悔也来不及了！”儿子说：“她有什么可怜！自己造成的果，自己吞下。”

　猛一听我们母子俩的对话，不了解的人还会认为这儿子太冷血了，连基本的同情心都没有。但事实上，他是一个性情友善、思维理性的孩子，他不过是说得直白一些罢了。

　　我们放开了看：所有家庭教育问题比较严重的孩子，心理免疫能力都是比较差的。好比是内体很虚，这时叫来再去跑几公里（比如大型考试）或参加对抗赛（比如遭遇家庭变故、交友等方面挫折），孩子直接就病倒了。别的孩子也一样运动，但人家可能就是累点、肌肉酸痛。

　　问题更严重的亲子问题，孩子好比是走在悬崖边上，一只鸟叫，一阵风吹，就会摇晃不堪……运气好，这段时间没有发生诱导事件，度过去了。运气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有些人可能会说：看哪哪家的孩子，人家亲妈亲爸那么粗暴的，还不是经常骂骂，也不见得好民主，人家娃正常得很嘛，没那么多过场啊！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脆弱？如果照你那样担心受怕，把孩子像爹一样供着，还敢不敢管教了？

　　嗯，我想说：这个问题提得好！那些看似粗暴的教育方式、那些看似文化水平不高的家长，他们与孩子的亲子关系不等于有严重问题哈。这就如同很多高管、高知家庭，孩子的问题一样很深沉一样。具体到细节，我们可以在以后讨论。

　　同样，关于语言暴力的事情，我想问：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让孩子没有把信任投向监护人？不向家长说说他的烦恼？又或者，如果这个孩子当时是有些轻度的问题，但是家长为何完全没有发现，这个亲子之间的连接是否也不够结实？

　　我知道：这样的疑问如果发在网上，肯定会有许多成年“脑殘儿童”甩来炸弹：啊人家明明都是受害者了还要招致责难吗？啊孩子都已经去了还要质问家长吗？还有没有人性啊？

　　更多的人会将矛头对准学校、对准老师、对准班里的同学：同学这么冷漠地讥讽他人，这样的风气是不是不对啊？学校要承担什么责任啊！……嗯，我承认：每个人都有发表自己观点的权利。只是，悲剧已经发生，如果不从家庭教育上寻找更深层的原因，悲剧会找到下一家。

　　这不是推卸学校教育、社会教育的责任。因为是谁的问题，从心理学上讲，一定会回到谁那里的。这只是很直白地告诉你：孩子的悲剧发生了，直接受害的是家庭。你找学校、找老师，甚至打官司，甚至索赔……但是，能填补的实在很有限啊！如果钱能抚慰精神创伤，那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问题家庭了。如果钱能解决问题，有钱人就不会有烦恼了。

　　至于如何才能与孩子建立良好的亲子关系，这也可以放在今后讨论。确实没有一些大的原则与方法，因为放之四海皆准的东西都是些理论上的。大而全，在我看来基本等同于“虚而胖”。只有家长自己肯用心，才能在具体的问题上找到与孩子良好的相处之道。

　　看到没？在亲子教育中，方法与技术，永远都是次要的。

　　而良好的关系，才是第一要素。这就是我的主要观点。

　　真要把任源同学的问题变成填空题的话，也可以这样：你要想孩子好，先把你自己变成８０分妈妈或爸爸。这个分，是孩子来评分，或老师来评。

　　把你要求孩子的，都以成人的标准要求你。比如：从１００分开始往下扣：你时常唠叨，只会说教不会探索方法：扣１０分。你从来都是只刷手机而不阅读，甚至听书也不，甚至不看新闻：扣１０分。你遇到问题不努力控制情绪：扣１０分。你人云亦云没有自己的思考，再扣……相反：如果你提供正常的家庭条件，从基本分３０开始加：如果你会发自内心的欣赏孩子：加１０分；孩子遇到挫折，你与他结成同盟一起面对，加２０分；你敢于暴露自己的缺点，而且真诚道歉：加５分。你一直在进步，永远保持好奇，你敢于接受挑战，你甚至对他玩的电脑游戏都有研究的欲望：加20分……

　　看到没？如果你能得７０分，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你努力，亲子关系就成优秀。差一点，也有保底。关系都好了，方法跟着就来了。

　　嗯，说到底，还是一句空话。

　　　　　　　　　　　　　　　　　　　　　　写于２０１９年１１月８号　１６：３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