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张晓风,中国台湾作家,当代著名散文家。祖籍江苏铜山。毕业于台湾东吴大学,曾任教于东吴大学、阳明大学、香港浸会学院。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吴三连文艺奖、联合报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你还没有爱过》《这杯咖啡的温度刚好》等。
精彩书摘:
地毯的那一端
你那些小小的关怀常令我感动。那年圣诞节你把得来不易的几颗巧克力糖,全部拿来给我了。我爱吃笋豆里的笋子,唯有你注意到,并且耐心地为我挑出来。我常常不晓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用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记那衣服的温暖,它在我心中象征了许多意义。)是你,敦促我读书。是你,容忍我偶发的气性。是你,仔细纠正我写作的错误。是你,教导我为人的道理。如果说,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为你太像我大哥的缘故。
我们已有过长长的等待,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段了。等待是美的,正如奋斗是美的一样,而今,铺满花瓣的红毯伸向两端,美丽的希冀盘旋而飞舞。我将去即你,和你同去采撷无穷的幸福。当金钟轻摇,蜡炬燃起,我乐于走过众人去立下永恒的誓愿。因为,哦,德,因为我知道,是谁,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我喜欢
我特别喜爱读者的信件,虽然我不一定有时间回复。每次捧读这些信件,总让我觉得一种特殊的激动。在这世上,也许有人已透过我看见一些东西。这不就够了吗?我不需要永远存在,我希望我所认定的真理永远存在。
我把信件分放在许多小盒子里,那些关切和情谊都被妥善地保存着。
除了信,我还喜欢看一点书,特别是在夜晚,在一灯茕茕之下。我不是一个十分用功的人,我只喜欢看词曲方面的书。
夜读之余,我喜欢拉开窗帘看看天空,看看灿如满园春花的繁星。我更喜欢看远处山坳里微微摇晃的灯光。那样模糊、那样幽柔,是不是那里面也有一个夜读的人呢?
我就是这样喜欢着许多旧东西。……我喜欢这些财富,以致每每整个晚上都在痴坐着,沉浸在许多快乐的回忆里。
我喜欢翻旧相片,喜欢看那个大眼睛长辫子的小女孩。……我常常想起母亲对我说:“不管你们将来遭遇什么,总是回忆起来,你们还有一段快活的日子。”是的,我骄傲,我有一段快活的日子——不只是一段,我相信那是一生悠长的岁月。
我喜欢别人不注意的东西,……也不认为伟大与平凡有什么两样——事实上伟大与平凡的确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喜欢,我喜欢,这一切我都深深地喜欢!我喜欢能在我心里充满着这样多的喜欢!
一碟辣酱
大约世间之人多是寂寞的吧?未被击节赞美的文章,未蒙赏识的赤忱,未受注视的美貌,无人为之垂泪的剧情,徒然地弹了又弹却不曾被一语道破的高山流水之音,或者,无人肯试的一碟食物……
而我只是好意一举箸,竟蒙对方厚赠,想来,生命之宴也是如此吧?我对生命中的涓滴每有一分赏悦,上帝总立即赐下万道流泉。我每为一个音符凝神,他总倾下整匹的音乐如素锦。
生命的厚礼,原来只赏赐给那些肯于一尝的人。
一句好话
是的,好咖啡总是应该斟在热杯子里的,凉杯子会把咖啡带凉了,香气想来就会蚀掉一些,其实好茶好酒不也都如此吗?
原来连“物”也是如此自矜自重的,《庄子》中的好鸟择枝而栖,西洋故事里的宝剑深契石中,等待大英雄来抽拔,都是一番万物的清贵,不肯轻易亵慢了自己。
这些石头不要钱
我忽然明白了,凡是上帝造的,都不要钱,白云不以斗量求售,浪花不用计码应市。但只要碰到人力,你就得给钱。水本身不要钱,但从水龙头出来的水却需要按度收费。玉兰花不要钱,把花采好提在花篮里卖就要钱了。
如果上帝也要收费呢?如果它要收设计费和开模费呢?果真如此,只要一天活下来,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变得赤贫,还不到黄昏,我们已经买不起下一口空气了。
初心
“初,裁衣之始也。”文字学的书上如此解释。
我又大为惊动,我当时已略有训练,知道每一个中国文字背后都有一幅图画,但这“初”字背后不止一幅画,而是长长的一幅卷轴。想来当年造字之人初造“初”字的时候,也是煞费苦心之余的神来之笔。“初”这件事无形可绘,无状可求,如何才能追踪描摹?
人生一世,亦如一匹辛苦织成的布,一刀下去,一切就都裁就了。
整个宇宙的成灭,也可视为一次女子的裁衣啊!我爱上“初”这个字,并且提醒自己每清晨都该恢复为一个“初人”,每一刻,都要维护住那一片初心。
到山中去
德,人间有许多真理,实在是讲不清的。譬如说吧,山山都有石头,都有树木,都有溪流。但,它们是不同的,就像我们人和人不同一样。这些年来,在山这边住了这么久,每天看朝云、看晚霞、看晴阴变化,自以为很了解山了,及至到了山那边,才发现那又是另一种气象,另一种意境。其实,严格地说,常被人践踏观赏的山已经算不得什么山了。如果不幸成为名山,被些无聊的人盖了些亭阁楼台,题了些诗文字画,甚至起了观光旅社,那不但不成其为山,也不能成其为地了。……我真愿做那样一座山,那样沉郁、那样古朴、那样深邃。德,你愿意吗?
唉,其实照片又何尝照得出所以然来,暗箱里容得下风声水响吗?镜头中摄得出草气花香吗?埃默森说,大自然是一件从来没有被描写过的事物。
我相信,山中一切的美都超过想象。……我们读书干什么呢?究竟干什么呢?我们多少时候连生活是什么都忘了呢?
人真该到田园中去,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原是从那里被放逐的!啊,德,如果你看到那样宽、那样长、那样壮观的瀑布,你真是什么也不想了,我那天就是那样站着,只觉得要大声唱几句,震撼一下那已经震撼了我的山谷。……直到那天我才忽然醒悟到,我有那样多的美好的产业。像清风明月、像山松野草。我要把它们寄放在溪谷内,我要把它们珍藏在云层上,我要把它们怀抱在深心中。
山岚照人,风声如涛。我们只得告辞了。顺路而下,不费一点脚力,车子便滑行起来。所谓列子御风,大概也只是这样一种意境吧!
从大自然中归来,要坚持无神论是难的。我说:“父啊,让我知道,你充满万有。让我知道,你在山中,你在水中,你在风中,你在云中。容许我的心在每一个角落向你下拜。当我年轻的时候,教我探索你的美。当我年老的时候,教我咀嚼你的美。终我一生,教我常常举目望山,好让我在困厄之中,时时支取到从你而来的力量。”
送你一个字
好的旅行家如你,是亦行亦止的,因为只有“行”,才能去到远方,只有“止”才能凝神倾听,才能涣然了解,才能勃然动容,然后,才有琐细入微的记忆和娓娓道来的缕述。
很高兴你今又有远行,很佩服你一再出发。于我,因为方历大劫,一时尚在休养生息,但是倒也无妨于出入唐、宋,游走晋、魏,在历史中徜徉。所以,朋友啊,容许我小里小气,把刚才分明已经赠送给你的“行”字,也拿回来回赠给自己吧!
雨天的书
冬天里,南馨拿着你的信来。细细斜斜的笔迹,优雅温婉的话语。我很高兴看你的信,我把它和另外一些信件并放着。它们总是给我鼓励和自信,让我知道,当我在灯下执笔的时候,实际并不孤独。
南馨寄来你留给她的最后字条,捧着它使我泫然。另芳,我算什么呢? 我和你一样,是被送来这世界观光的客人。我带着惊奇和喜悦看青山和绿水,看生命和知识。另芳,我有什么特别值得一顾的呢?只是我看这些东西的时候比别人多了一份冲动,便不由得把它记录下来了。我究竟有什么值得结识的呢?那些美得叫人痴狂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创造的,也没有一件是我经营的,而我那些仅有的记录,也是破碎支离,几乎完全走样的,另芳,聪慧如你,为什么念念要得到我的信呢?
大师·树林·鸟蛋
就人类而言,像爱因斯坦这样的角色应该是不可缺的。对爱因斯坦而言,一座可供散步和沉思的树林应该是不可缺的。但对树林而言,一窝子禽鸟却非有。至于鸟巢中非有不可的东西,当然就是几枚鸟蛋了。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
可是,我是生命,我的存在既不是“架”“栋”“头”“辆”也不是“亩”“艘”“匹”“克拉”等单位所可以称量评估的啊!
我是我,不以公斤,不以厘米,不以智商,不以学位,不以畅销的“册数”计量。我,不纳入计量单位。
乌鲁木齐女孩
阳光升得更高,美丽的观光牧场仍然美得近乎做作,唯这女孩是如此真实,那样安静自约的垂睫,那样认分知足的黑眸——我不知为什么想起汉墓中的妇人俑,那俑一般叫“长袍女俑”,高五十八厘米,长安出土,她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站着,只是收敛着,只是无求。她那样卑微,但因为不想祈求什么,所以也自有她的尊严。奇怪,这小小的女孩为什么有两千年前那妇人一般的详柔无怨?
而令我自己讶异的是我在那汉代妇人俑身上所没有能完全看懂的表情,如今借一个小女孩的脸全懂了。
只因为年轻啊
人生世上,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到内伤,哪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呢?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正在那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
我愣在那里反复想着他那句“为什么有经济学——因为稀少——为什么稀少,因为欲望”而麻颤惊动,如同山间顽崖愚壁偶闻大师说法,不免震动到石骨土髓格格作响的程度。原来整场生命也可作经济学来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啊!而人的不幸却在于那颗永远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跃动、有所未足的心,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为什么竟是这样的呢?
可怜的浮士德,学究天人,却不知道生命是一桩太好的东西,好到你无论选择什么方式度过,都像是一种浪费。
生命有如一枚神话世界里的珍珠,出于沙砾,归于沙砾,晶光莹润的只是中间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们颠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这短短的一段吗?珍珠和生命还有另一个类同之处,那就是你倾家荡产去买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过来你要拿珍珠换衣换食却是荒谬的,就连镶成珠坠挂在美人胸前也是无奈的,无非使两者合作一场“慢动作的人老珠黄”罢了。
回头来想我导师班上的学生,聪明颖悟,却不免一半为自己的用功后悔,一半为自己的爱玩后悔——只因太年轻啊,只因年轻啊,以为只要换一个方式,一切就扭转过来而无憾了。孩子们,不是啊,真的不是这样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连一场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庆节日里一个孩子手上的气球,飞了会哭,破了会哭,就连一日日空瘪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轻的孩子,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也看不出来吗?生命是一个大债主,我们怎么混都是他的积欠户,既然如此,干脆宽下心来,来个“债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场“无论做什么都觉是浪掷”的憾意,何不反过来想想,那么,也几乎等于“无论诚恳地做了什么都不必言悔”,因为你或读书或玩,或作战,或打鱼,恰恰好就是另一个人叹气说他遗憾没做成的。
岁月·飞鸟·钱夹
对我而言,这世上并没有一种东西叫“废纸”,“废人”或许有,“废纸”却不存在,纸总是有用的。我喜欢那句古老的谚语: “船破有底,底破,有三千钉。”
每一张纸都是一截树木为我们粉身碎骨以后的遗容,我们理当感恩怀德。对待每一张纸都像对千元大钞一般敬重珍惜吧!它们本是同根同生的生命啊!
我在
其实人与人之间,或为亲情或为友情或为爱情,哪一种亲密的情谊不是基于我在这里,刚好,你也在这里的前提?一切的爱,不就是“同在”的缘分吗?就连神明,其所以为神明,也无非由于“昔在、今在、恒在”,以及“无所不在”的特质。而身为一个人,我对自己“只能出现于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感到另一种可贵,仿佛我是拼图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块小形状,单独看,毫无意义,及至恰恰嵌在适当的时空,却也是不可少的一块。天神的存在是无始无终浩浩莽莽的无限,而我是此时际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觉。
读书,也是一种“在”。
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红绸精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动,便把书借回家去。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我的读书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
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我,我总在那里。
《旧约·创世纪》里,堕落后的亚当在凉风乍至的伊甸园把自己藏匿起来。上帝说:
“亚当,你在哪里?”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会走出,说:“上帝,我在,我在这里,请你看着我,我在这里。不比一个凡人好,也不比一个凡人坏,我有我的逊顺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无限的求真求美的梦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击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这里。”
“我在”,意思是说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几年前,我在山里说过的一句话容许我再说一遍,作为终响:“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放尔千山万水身
好的旅游,不仅带人去远方,而且是带人回到最深层的内心世界。
但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旅行中的哪个部分,我会说,我喜欢回程时飞机轮胎安然在跑道上着陆的那一刹。那么笃定的归来的感觉。终于,回到自家的土地上来了,这地球的象限中我最最钟爱最最依恋的坐标点。
唐代有个姓吉的诗人曾写过一句诗:“放尔千山万水身。”意思是说,放纵你那原来属于千山万水的生命而重回到千山万水中去吧!
大约,在我们灵魂深处都残存着千年万年的记忆,对深山大泽和朝烟夕岚的记忆,需要我们行遍天涯去将之一一掇拾回来——因此,能出去走走是多么好的事啊!是的,放尔千山万水身吧!
回首风烟
许多唏嘘,许多惊愕,许多甜沁沁的回顾,三十年已过,当时的嗔喜,当时的笑泪,当时的贪痴和悲智,此时只是咖啡杯面的一抹轻烟,所有的伤口都自然可以结疤,所有的果实都已含蕴成酒。
原来,世事是可以在一回首之间成风成烟的,原来一切都可以在笑谈间作梦痕看的,那么,这世间还有什么不能宽心、不能放怀的呢?
林中杂想
把孔子所不屑的“三思而行”的踌躇让给老年人吧!年轻不就是有莽撞往前去的勇气吗?年轻就是手里握着大把岁月的筹码,那么,在命运的赌局里作乾坤一掷的时候,虽不一定赢,气势上总该能壮阔吧?
万物之中,无论尊卑,不都各有其美丽的讯息要告诉别人吗?
想来一个人只要往前走,大概总会碰到一连串好事的,至于倒霉的事呢,那也总该碰上一些才公平吧?可是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碰到倒霉事,总奈何我不得呀!
想想年轻是多么好,因为一切可以发生,也可以消弭,因为可以行可以止可以歌可以哭,那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秋天,秋天
在我们的城市里,夏季上演得太长,秋色就不免出场得晚些。但秋是永远不会被混淆的——这坚硬明朗的金属季。让我们从微凉的松风中去认取,让我们从新刈的草香中去认取。
秋天是怎样地适合故人之情,又怎样地适合银银亮亮的梦啊!
我并非不醉心春天的温柔,我并非不向往夏天的炽热,只是生命应该严肃、应该成熟、应该神圣,就像秋天所给我们的一样——然而,谁懂呢?谁知道呢?谁去欣赏深度呢?
愿我的生命也是这样的,没有大多绚丽的春花、没有太多飘浮的夏云、没有喧哗、没有旋转着的五彩,只有一片安静纯朴的白色,只有成熟生命的深沉与严肃,只有梦,像一树红枫那样热切殷实的梦。
秋天,这坚硬而明亮的金属季,是我深深爱着的。
山的春、秋记事
但慧绝亦复痴绝的凡人刘彻呵,他为什么始终不能明白,人的不朽不在于食桃,而在于定目凝视那万千纷纭起落之余的一念敬畏。人能一旦震慑于美的无端无涯,威服于生命的涌动生发,亦即他终于近道之刹那了。
铁索微微晃漾,我也并不觉得不踏实,生命多少是一场走钢索,别人替你不得,别人扶你不得,你只能要求自己在极惊险的地方走得极漂亮稳当。和钢索相比,吊桥已够舒坦。山和山是安定的名词,吊桥是其间诚恳的连接词,而我,我是那欲有所述的述语。
一山昙花
如果不是事先听友人说明,此刻我也未必能发现那些残花。花朵开时,如敲锣如打鼓,腾腾烈烈,声震数里,你想不发现也难。但花朵一旦萎谢,则枝柯间忽然幽冥如墓地,你只能从模糊的字迹里去辨认昔日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
此时此刻,说不憾恨是假的,我与这一山昙花,还未见面,就已诀别。
但对这种憾恨我却早已经“习惯”了,人本来就不是有权利看到每一道彩虹的。
凡眼睛无福看见的,只好用想象去追踪揣摩。凡鼻子不及嗅闻的,只好用想象去填充臆测。凡手指无缘接触的,也只得用想象去弥补假设——想象使我们无远弗届。
我曾淡忘无数目睹的美景,反而牢牢记住了夏威夷岛上不曾见识过的一山昙花。这世间,究竟什么才叫拥有呢?
雨荷
可是,看那株莲花,在雨中怎样地唯我而又忘我,当没有阳光的时候,它自己便是阳光;当没有欢乐的时候,它自己便是欢乐!一株莲花里有那么完美自足的世界!
一池的绿,一池无声的歌,在乡间不惹眼的路边——岂止有哲学书中才有道理?岂止有研究院中才有答案?一笔简单的雨荷可绘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片亭亭青叶支撑了多少世纪的傲骨!
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则长长的雨季何患?
不识
谁又曾经真正认识过另一个人呢?传记作家也许可以把翔实的资料一一列举,但那人却并不在资料里——没有人是可以用资料来加以还原的。
而就连我们自己,也未必识得自己吧?杜甫,终其一生,都希望做个有所建树、救民于水火的好官。对于自己身后可能以文章名世,他反而是不无遗憾的。他似乎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唐代最优秀的诗人,如果命运之神允许他以诗才来换官位,他会换的。
家人至亲,我们自以为极亲爱极了解的,其实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是肤表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觉。刻骨的感觉不能重现,它随风而逝,连事件的主人也不能再拾。
而我们面对面却瞠目不相识的,恐怕是生命本身吧?我们活着,却不知道何谓生命?更不知道何谓死亡?
蒲公英的散蓬能叙述花托吗?不,它只知道自己在一阵风后身不由己地和花托相失相散了,它只记得叶嫩花初之际,被轻轻托住的安全的感觉。它只知道,后来,就一切都散了,胜利的也许是生命本身,草原上的某处,会有新的蒲公英冒出来。
原来没有谁可以彻骨认识谁,原来,我也只是如此无知无识。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或者在眼中,或者在胸中,是中国人,就从心里想要一座山。
孔子需要一座泰山,让他发现天下之小。
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让他在云飞鸟尽之际有“相看两不厌”的对象。
辛稼轩需要一座妩媚的青山,让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与貌”。
是中国人,就有权利向上帝要一座山。
我们要一个形象来把我们自己画给自己看,我们需要一则神话来把我们自己说给自己听:千年不移的真挚深情,阅尽风霜的泰然庄矜,接受一个伤痕便另拓一片苍翠的无限生机,人不知而不愠的怡然自足。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念你们的名字
名字是天下父母满怀热望的刻痕,在万千中国文字中,他们所找到的是一两个最美丽、最醇厚的字眼——世间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篇简短、质朴的祈祷!
我常惊讶,为什么世人不能虔诚地细细体味另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我们不懂得恭敬地省察自己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或雅或俗,都自有它的意义和爱心倾注。如果我们能用细腻的领悟力去叫别人的名字,我们便能更好地互敬互爱,这世界也可以因此而更美好。
孩子们,这世界上不缺乏专家,不缺乏权威,缺乏的是一个“人”,一个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
其实,不管我们研究什么,可贵的仍是对人的诚意。我们可以用赞叹的手臂拥抱一千条银河,但当那灿烂的光流贴近我们的前胸,其中最动人的音乐仍是雄浑、坚实的人类的心跳!
几年前,曾有一天清晨,我走进教室,那天要上的课是诗经。……诗中有的是水草浮动的清溪,是杨柳依依的水湄,是鹿鸣呦呦的草原,是温柔敦厚的民情。……那美丽的四言诗是一种永恒,我告诉那些孩子们有一种东西比权力更强,比疆土更强,那是文化——只要国文尚在,则中国尚在,我们仍有安身立命之所。孩子们,选择做一个中国人吧!你们曾由于命运生为一个中国人,但现在,让我们以年轻的、自由的肩膀,选择担起这份中国人的轭。
她曾教过我
如果我们能爱什么人,如果我们要对谁说一句感恩的话,如果我们要送礼物给谁,就趁早吧!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表达了。
鼻子底下就是路
由于外婆的一句话,我总是告诉自己,何必去走冤枉路呢?宁可一路走一路问,宁可在别人的恩惠和善意中立身,宁可像赖皮的小幺儿去仰仗哥哥姐姐的威风。渐渐地才发现能去问路也是一项权利,是立志不做圣贤不做先知的人的最幸福的权利。
每次,我所问到的,岂止是一条路的方向,难道不也是冷漠的都市人的一颗犹温的心吗?而另一方面,我不自量力,叩前贤以求大音,所要问的,不也是可渡的津口可行的阡陌吗?
每一次,我在陌生的城里问路,每一次我接受陌生人的指点和微笑,我都会想起外婆,谁也不是一出世就藏有一张地图的人,天涯的道路也无非边走边问,一路问出来的啊!
衣履篇
在东方,囊袋常是神秘的,背袋里永远自有乾坤,我每次临出门把那装得鼓胀的旧背袋往肩上一搭,心中一时竟会万感交集起来。
多少钱,塞进又流出,多少书,放进又取出,那里面曾搁人我多少次午餐用的面包,又有多少信,多少报纸,多少学生的作业,多少名片,多少婚丧喜庆的消息在其中伫足而又消失。
一只背袋简直是一段小型的人生。
每次穿上风衣,我会莫名其妙地异样起来,不知为什么,尤其刚扣好腰带的时候,我在错觉上总怀疑自己就要出发去流浪。
穿上风衣,只觉风雨在前路飘摇,小巷外有万里未知的路在等着,我有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莽莽情怀。
穿了风衣,好像就该有个故事要起头了。
必然有风在江南,吹绿了两岸,两岸的杨柳帷幕……
必然有风在塞北,拨开野草,让你惊见大漠的牛羊……
必然有风像歌,像笛,一夜之间散遍洛城。
曾翻阅过汉高祖的白云的,曾翻阅唐玄宗的牡丹的,曾翻阅陆放翁的大散关的,那风,今天也翻阅你满额的青发,而你着一袭风衣,走在千古的风里。
风是不是天地的长喟?风是不是大块在血气涌腾之际搅起的不安?
摘抄/编辑:杨思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