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的低语(二)

童珊走出夕阳下的教学楼,一时间心情雀跃到有些迷茫。过了几秒,她才想起来,孔老师正在美育楼等自己。童珊把额头前的刘海全部撩上去,用一只小小的银色抓夹固定在头顶,又从左手腕上撸下皮筋,把耳后的头发拢起来,随意地扎在脑后,轻快地走向美术教室。

到了三楼拐角处,童珊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孔老师并没在这里。过了几分钟,哒哒的高跟鞋声轻轻响起,后面还似乎还跟着一个人。童珊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服,在美术教室门口站好。片刻之后,靓丽的美术组新锐孔琳出现在视线里。看到童珊,她立刻微笑地回头,对后面跟着的人说道:“袁老师,这就是我给你说的03届‘才女’,她已经提前到了。”童珊一听赶紧迎上去,叫了声:“孔老师好。”

孔琳伸手示意身边的人,对童珊介绍道:“这是咱们省画院来的,青少年组专业课辅导袁老师。以后,就由他给你们示范讲解专业课的考查内容。”童珊看向来人,打招呼道:“袁老师好。”

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你好。”又对孔琳说:“我们这一波还有几名同学没到,等他们都过来了,我做一些基础性的专业课宣讲。”

得知专业课老师将由眼前这个男人担任,童珊有些淡淡的怀疑。她站在一侧,用余光打量着这名“专家”,他个子不高,应该说有些偏矮,穿着深蓝色西服套装和浅蓝色波纹衬衣,皮肤黝黑,眼睛很大。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一头浓密的卷发,竟然有一种火热的蓬勃之感。童珊看到此人胳膊肘上夹着一个蓝色的教案册,封面写着“袁之洋 素描基础”。看来,这个人的名字也被她知道了。

童珊默默跟随着孔琳和袁之洋走进美术教室,找了个中间偏后的角落位置坐下来。几个学生很快陆续进来,各自找位置坐下。

下课后,孔琳叫住童珊:“袁老师的课上了,感觉怎么样?”童珊本来想说“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她想想,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只是走上前问:“孔老师,以后我有什么事还能找你吗?”

孔琳一怔,很快笑着答道:“当然可以了,才女。你有事就来找我,只要我能解答的,在所不辞。”

童珊暂时没有适应袁之洋的讲课风格,孔琳是有心理准备的。她认为这个难得一见的有天赋的女孩,也许可以代表大多数学生对袁之洋讲课风格的整体观感。但这是她的工作任务,并不是她一个刚进校不久、还没评过职称的青年教师所能决定的。

那就先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孔琳想。她所要完成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招揽这届有天分的学生参加艺考。

童珊出校门的时候已经将近6点,天完全黑了下来。她走到站牌等车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童珊走过去对他说:“王思辰?你也在这里等车啊?一起走吧。”男孩转过头,看到是她,点头说:“是啊,不过我今天和你不同路,我要在市北图书馆那一站下车。”

童珊问:“市北图书馆……你去那里干嘛呀?”

男孩说:“我这次是去见留学中介,和他们谈首期费用的事。”

童珊说:“你已经决定要去美国留学了吗?真厉害。去西部还是东部?”

男孩不置可否地挤出一个笑容:“暂时定的是西海岸那边吧。不过具体还没定。你呢?我那天看你去美术组了。你是不是有改艺考的打算?”

童珊眼里的光芒瞬间暗淡了下来,有些无奈地说:“不是的,我只是喜欢画画,而且我挺喜欢待在孔老师那里的。我文化课成绩还可以,我爸妈未必会同意我改艺考。”

叫王思辰的男孩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说:“那你和叔叔阿姨好好说。”正好这时公交车来了,两人便不再说话,各自上车。

昏暗的天幕下,黄色的路灯次第亮起。童珊看着车外迅速向后退去的人群,心里像压着一块毛毛刺刺的石头。

童珊回到家里,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她本来有些担心,晚回家一个小时该怎么交代。没想到爸爸今天提前回来了,和妈妈两个人神情凝重地坐在饭桌前,小声嘀咕着什么。见她回来,他们也没管她为什么回来晚了,爸爸只是说:“吃饭了没有?今天家里没饭,给你十块钱,你自己去房后大排档吃吧。”

童珊觉得父母表情十分诡异,她连肩膀上的书包都没放下,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事?是不是我爷我奶那有什么事……”

妈妈说:“没事,是我们单位出了点事。一会儿街道派出所的警察可能要上门调查。”

童珊问:“你怎么这么紧张?这事和你有关系?”

妈妈露出事不关己的讪笑:“怎么可能和我有关系,配合调查而已。只不过这事比较大,你别问了,吃你的饭去。给你爸带碗砂锅排骨回来。

童珊刚走到街坊门口,家里敲门声响了。老童立刻去开门。门口的警察亮了一下证件:“请问秦林机械厂的刘冰在家吗?我们有事需要问她,请你们配合回答几个问题。”

老童把警察让进门,拿出两个纸杯。警察一摆手,拿出一张褪色的合照,推过来放在刘冰面前。“麻烦你辨认一下,照片上的人都是谁?你都认识吗?”

刘冰显然是第一次面对两个警察盯着自己,她有些紧张,但还是努力确认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张照片上从左到右应该是:我们厂工会干事施明芳、工会干事许红、工会干事马兰、质检部部长骆楠——当然拍这张照片的时候,骆楠还不是部长。”

其中一个警察说道:“这里面,只有最后这个骆楠不是你厂工会的人。据我们所知,你和骆楠关系很不错,对吧?”

刘冰陡然紧张起来,不过想了想,似乎这话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于是她回答道:“我和骆楠不是一个部门的。我是计量部,她是质检部,她算是我们兄弟部门的领导。这几年我和骆楠走得比较近,是因为我们的孩子在同一所高中上学,学校比较远,有时候两个孩子可以结伴一起回家,有个照应。”

警察说:”原来是这样。你们两个人的孩子是同班同学吗?“

一边的老童想说什么,被刘冰抢先了。“我们孩子不是同班,只是同级的。”

警察起身:“感谢你的配合,我们会找其他人核实你说的信息,如果后面还有什么事,我们会再来找你。”刘冰脸色铁青,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老童。

警察走后,刘冰问丈夫:“童辉,我说的没啥问题吧?”

童辉摸着自己的下巴,嘴里发出“丝丝”的声响,明明是在思考问题,听起来却像一条响尾蛇吐信子。他说:“是不是骆楠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刘冰一下子有些恼怒:“哎呀,行了!她还能把马兰杀了不成?别乱猜。”

老童说:“我没说什么——童珊跑哪去了?吃饭去了?她今天回来够晚的。”

八点刚过,童珊提着刚买的饭回来了。她问:“警察来过了?怎么回事?”

刘冰说:“我们厂的事,跟我俩没关系,外围调查。你买回来了?吃饭吧。”

饭桌上,老童问女儿:“你今天怎么回来晚了?学校有事?”

童珊说:“没啥事,老师留堂了。”

童珊经历了一个噩梦般的青春期。原本她的中考成绩很好,考进了全省著名的、传闻中达官显贵子弟如云的A市二中。入校分班考试,又分到了高一理科火箭班。童珊始终搞不清楚她是怎么分到火箭班的,明明她对着考试卷上的题目完全没有思路,几乎是闭眼交卷。

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使侥幸得到,也让人难受。父母因为她居然顺利考进火箭班的事,欢欣鼓舞了好几天,只有童珊自己心里暗暗叫苦——她跟不上进度,班主任又是物理老师。于是,她的好日子结束了。

学生时代的纷争也是残忍的,而且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小社会里,成绩差不多是评判一个人的唯一标准。每次月考之后的家长会,都像上刑一样让童珊心情沉重,她为自己垫底的分数无地自容,她为自己那个人前还算受尊重的大公司总监爸爸真心惭愧,她为那个矮冬瓜一样戴着啤酒瓶底般厚实眼镜的班主任的眼里,用尖刀一样的光射向自己父母的冰冷态度感到愤怒。但是她没有办法,她有什么叫板的底气呢?

童珊最害怕的就是班级活动的日子。因为班主任于老师的冷眼,没人愿意和她分到一组活动,换座位的时候就更可怕了,学生都很识相地学会了揣摩老师的脸色,很少有人主动和她做同桌。更让她难堪的是,于老师竟然在家长会后单独约谈了爸爸,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怀疑这个孩子性格有问题。”这样的家长会,无异于随机扔原子弹大会,于老师随便一句什么话,她就要被父母斥骂到半夜不能睡觉。年仅15岁的可怜女孩不知道,这就是强权垄断的话语权——明明是那个不容置疑的声音让所有人离她而去,却还要反过来指责她孤僻古怪。

久而久之,连她最亲最爱的爸爸也认为她的心理发生了什么异变。实际上,除了物理成绩垫底,她几乎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

好在,野百合也有春天。童珊只是物理成绩实在惨不忍睹,其他学科还是可圈可点的。更何况,她一直有自己的小世界。虽然她在于老师班里的生存空间,已经被压缩到了极致,但每两周还是有一个长达45分钟的、专属于她的绽放机会。

因为她认识了孔琳。童珊是国营单位的子弟,怯怯巴巴、老实内向,不像那些小大人似的的富商子女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在学校里如鱼得水。她被美术组新来的孔琳留意到,大概是因为交作业那次,或者是因为大家都选择性逃课的美术课,她每次必去的缘故。

某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童珊再次即将完全走出美术教室的前一秒钟,孔琳叫住了她。这个青春靓丽的和蔼女老师并不知道她的大名,只是非常随意地在背后叫了一声:“大才女,留步呀。”话音一落,童珊就停在原地,任凭其他学生从自己身边鱼贯而出。她是怎么确定孔老师就是在叫自己呢?恐怕只是一种感觉。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童珊感到从此她这只被淋湿了翅膀的麻雀,忽然就有了可以栖息的小树。她感到孔老师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暖,就像斜阳透过嫩绿的枝叶,照进密不透风的森林里。她在这剧烈变化的一年里无所适从,内心满是焦黑和阴湿,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承受不了这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温柔。

青春期往往就是这样,在外人看不见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在远离金钱和权力的乐园里仍然痛断肝肠。从这以后,童珊常常在大课间拿着自己的作品来找孔老师,孔琳也全部笑纳,时不时给予鼓励和修改建议。在这个女孩眼里,美术教室是她最好的歇息地,孔琳也是她在这个艰难的阶段为数不多的好朋友。这个老师比她大不了几岁,有些话她找不到同学说,反而可以毫无负担地对孔琳说。

在秦林厂走访了一整天的警察回到局里,把今天的调查结果告诉钟鸣。钟鸣说:“这个骆楠家里是什么情况,我发现受害人马兰的家里,有很多张她和骆楠的合照。但据我所知,她俩不是一个部门的,工作上也没有交集。她们私下里关系很好吗?”

一个负责信息采集的警察答道:“骆楠的相关资料我们也查了。她是辽宁盘锦人,和马兰同岁,是秦林厂质检部部长。她爱人叫王伟,是一家小型民营化玻仪器公司的法人代表,今年45岁。她有个独生儿子叫王思辰,今年16岁,目前在咱们市重点中学二中上高一年级,成绩中等偏上,听说正在办和国外大学衔接的留学项目,如果申请成功的话,高三之前就要出国。”

钟鸣想了想,说:“骆楠的情况咱们先不要上门问讯,就在外围摸排。”

最近每周三、周五下午,童珊都要为自己晚回家一个半小时寻找充分的借口。有时候说是老师留堂;但是老师不能总留堂,而且万一爸爸打电话给班主任于老师落实就惨了。如果说是和同学报了课外辅导班,妈妈知道她手里的闲钱不多,很难自己做主报什么班。那干脆找父母要一点钱,就说要补课好了。幸好,这个星期童辉和刘冰两个人被秦林厂里出的那件大事搞得心神不定,没怎么过问童珊的事,很痛快就给了她三百元。

对童珊来说,比拿到钱更高兴的事,是以后不用再绞尽脑汁编理由晚回家了。她加入了孔琳和袁之洋的美术专业辅导课,买了画纸和各种型号的素描笔。

第二次素描基础课,童珊还是比规定时间早到了十几分钟,过了一会儿,稀稀拉拉地进来了几个学生,袁之洋和孔琳跟在后面。课前准备的事几乎都是孔老师在做;袁之洋拿出一包烟放在讲台上。两个人客套了几句,就开始上课了。

对于童珊这样自己钻研鼓捣画画多年的资深业余生而言,前几节入门课的内容有些过于简单了,她觉得这些课程里不包含她的终极梦想,中央美院。然而,在这种让她感到游刃有余的谛听中,童珊的思绪开始渐渐抛锚,有一种奇异的令人舒适的光雾环绕着她,让她的眼底出现了五光十色的幻彩。

袁之洋看到了她课下的作业,应该说在座有限的学生中,除了童珊之外,没有一个人自觉地完成袁老师上次布置的作业——毕竟不是强制的。

他拿起她的作业开始讲评。其实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张作业严格说来,不能算是真正按要求完成的,而是天马行空地画了童珊自己想象的东西。她把袁之洋安排练习的柱体和锥体组合起来,用短线和笔触加工成了圣索菲亚教堂的样子。在袁之洋称赞她的创意时,童珊随口说道:“这次画俄式建筑,是因为我想有一天去俄罗斯列宾美院看看,那是学画画人的圣殿。”

袁之洋大笑道:“这位同学说得非常好,你很有理想。——你叫什么名字?”

童珊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取回了作业。本来她从未想过要去什么俄罗斯美院或者翡冷翠美院,那些只是她在百科全书上看到的名字。但是她今天却有一种格外轻松自豪的感觉,似乎她已经去过了那些地方。

袁之洋这次讲解的是“明暗交界线”的内容,布置的作业是“静物”。童珊却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挑战的冲动,她不打算画千篇一律的苹果和陶罐。

收拾完东西,童珊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开美术教室的,天黑之前幽蓝的黄昏残影,照在红色教学楼的白色窗框上,散发出一种神秘的紫色光晕。童珊在起身的一瞬,看到袁之洋面前的一星火光,那是用力吸烟时烟尾瞬间变大的光点。那个人此时在偌大、空寂的教学楼里,显得分外落寞孤单。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还没有离开?童珊想。她从袁之洋身边走过,低声向他打了个招呼。“老师。”她说。

令童珊意外的是,袁之洋仿佛吓了一跳,从他沉浸的那个烟雾缭绕的世界里忽然醒转过来,他似乎有意躲在模糊不清的黑影里,带有三分戒备地低声回答:“你好。”袁之洋这样的反应,让余兴未消的童珊十分失望,同时更加产生了对这个男人的好奇。

第二天,童珊找到孔老师,询问这个袁之洋是什么来头。孔琳有些意外地说:“他的具体信息我并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他是青少年美术高考辅导的专家组成员。怎么啦?”

童珊答道:“也没什么,孔老师。我就是随便问问,我觉得这个老师好像和其他艺术类辅导的风格不一样。”

孔琳笑道:“怎么不一样,他更像个老学究,是吧。”

童珊笑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教学楼的方向去了。

当然,于老师班级里的生活依然艰难,但是童珊已经不在乎了。她认为自己现在有地方可以去,甚至看到于老师那张脸,觉得有几分可笑。

周五下午的专业辅导课,童珊又是第一个去的。她炫耀似地早早把作业放在面前,等着袁之洋。她的想法很简单,看到这张作业,他一定会记住自己。

袁之洋惊讶地发现,这次收上来的美术作业里,有一张格外耀眼特别,这个学生竟然不厌其烦地选择了最难描摹的多边玻璃花瓶作为创作对象,往往玻璃器物是他在高阶授课中才会涉及的静物。袁之洋的眼睛久久停驻在在这张画里——精致的花瓶中满满地盛开着三角梅,丰满热烈的花瓣,像是要突破画纸的边界斜斜逸出,充满了昂首怒放的生命张力。

袁之洋隐隐感到了这幅画作者内心压抑的激情,以及随之带来的旺盛的创作欲望。他不禁看向素描纸的四角。想要在某个犄角旮旯中找到作者的名字,但他失败了,没有落款,没有签名。

袁之洋有意提前知会了孔琳,他要在课上讲评这次的作业。其实不用猜,孔琳知道这张画多半是出自她的那位“才女”学生之手。她感到有些惊讶,原来这个不声不响的女学生果真有绝技在身,这也让她心底泛起了一丝豪迈,感到自己识人的眼光也不赖。

袁之洋拿着教案、烟和作业进了美术教室,孔老师也跟进来,眼睛寻找着童珊的踪影。看到她还坐在之前的位置,孔琳有些激动地朝她笑了笑。

童珊听着袁之洋有几分沙哑的嗓音讲评那张“插花的静物花瓶”,她感到一股热流从脖颈涌上了下颌,涌上了脸颊,涌上了耳蜗,涌上了眼眶,像热带的海浪一样,源源不断地涌进了她的脑袋深处。她曾经觉得高一这一年,漫长得就像一个世纪,对她这个角落里的小人物而言的一个世纪。她在那个凶恶班主任的眼光里生存,是多么憋屈啊。她还要承受同学们的白眼和父母亲的不理解——她曾经认为那是她最亲的人,只要她好好解释一下,他们总是会试图和她站在一起吧。可是她错了,最伤人的话,都是从最亲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自从到了这个人人交口称赞的二中,童珊就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但是她现在不这样想了,至少她每星期要见两次袁老师和孔老师,至少他们会认真看自己的作业,把它们当成范例点评——即使是指出里面的缺点。

和童珊预计的一样,袁之洋在课上问了“插花的静物花瓶”的作者。认领作业的一刻,对童珊来说也是她在这灰暗一年里的闪光时刻,那时她觉得过往经历的种种都已不值一提了。

下课后,当她再次从袁之洋面前经过,这个资深教师的眼里流露出了开怀的光彩。她再次向袁之洋打了个招呼。这一次,他记住了我。童珊想。

美术教室发生的种种趣事,她很想告诉什么人,但是她想遍了一圈,才发现其实没有人可以分享。在校外聚满了二中学生的公交站台上,她又看到了王思辰,这个男孩心事重重地压低了脑袋,左脚反复地拨弄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她走过去问:“留学的事,办得怎样啦?”

王思辰仿佛吃了一惊,错愕地回头看着她,那副表情就好像是被冒犯了一样。

童珊有些不明就里:“你怎么了?”

王思辰有些难以启齿地低声答道:“没事,没怎么。这一期留学我暂时不去了,等下一期再说吧,反正中间只隔半年。”

童珊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接话,诧异地问道:“为什么不去了?你没事吧?”

王思辰有些烦躁不安地说:“我妈说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不清楚。”

这就不能再接着问了,童珊很识相地站到一边,低头不语。这一路上的气氛很沉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王思辰回到家,把书包扔在沙发上,转身进了卧室。童珊的疑问戳中了他的痛处,或者说是最近发生的事让他寝食难安。父母亲已经冷战好几天了,谁也不搭理谁。他问妈妈怎么回事,骆楠只是表现出令人生疑的缄默。而且,骆楠一向全力支持儿子的留学梦,前天却突然叫停了这件事。已经六点多了,爸爸还在公司没回来,妈妈也没有做饭,一个人魂不守舍地枯坐在床上。

王思辰走进父母卧室,试探地问道:“妈,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骆楠紧张地看着儿子,反应慢半拍似的,半晌才说:“啊,没有,辰辰。你回来了?妈妈给你弄饭去。”

骆楠没有洗漱直接躺在床上,恹恹地好像生病了一般。晚上十一点多,门咔哒一声被推开,王伟回来了。骆楠触电一般从床上跳了起来。她悄声说道:“怎么这会才回来?”

王伟瞪了她一眼:“一惊一乍的,搞什么名堂。我公司有事,刚把客户送回去。”

骆楠有些恼怒:“什么玩意客户,吃喝到半夜。你这公司还不如关门算了。”王伟一下子有些失控:“我关门?关门了我干什么去?我还不到50岁,让你养着我?”

骆楠稍稍平复了心绪,嘟囔着说:“谁养谁,自己心里清楚。靠你,猴年马月也没法把辰辰送出国。”

王伟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啥意思?是不是马兰的事,你心情不好?谁能想到街坊邻居的,还能出这种事?说不定是外头的人干的,不一定是你们厂里的人吧。”

骆楠推搡着说:“行了,别说了,辰辰还没睡呢。赶紧去洗洗吧。”

厕所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骆楠展开被子,顺手也把王伟那一边的被子铺好,然后走到儿子的卧室门口。她想说什么,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看到儿子那深深弯下的身影,感到这个16岁男孩此刻是多么懊丧。中间只隔半年……半年以后,真的还有这么合适的机会吗?

骆楠上床躺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脸朝外,避免和丈夫发生更加不快的对视。

过了很久,王伟也没有从厕所出来。

童珊看着满篇大红叉的物理卷子,感到非常头疼。于老师要求改正错题、家长签字后再交回,原本今天就要交,她已经拖了一天,明天再不交,一定会被叫家长的。签字倒是无所谓,她现在模仿爸爸的签名完全可以乱真;就是改错题,她实在不会啊……考试不会的题,考完就能会吗?但是,不交作业的严重性,远远大于交上一份错误的作业。先把这次对付过去好了,她想。

第二天大课间,于老师似乎不在办公室。童珊瞅准了机会,赶紧溜进“高一教研办公室”,想把自己的作业夹进其他同学那一摞里。

这时,她看见了两个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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