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愿意告诉你我遇到的事,它一直困扰我多年,至今无解。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一
那是七年前的旧历年末。将近年关,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我正在厨房专注于和灶台上的砧板、刀和鲤鱼奋战,突然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惊扰,失手把食指给切了道口子。
看到门外的王谢,我就疑心她又遇上了大事。自打八岁同窗开始,她脸上就总挂着一副憨厚的笑,而且笑容还不会随着场合变化而变化——根据需要放大、收敛或消失。
她自小智商偏低,更没有出众的容貌,这一脸憨笑倒也给她抵挡了不少来自恶友的轻慢。从小到大,我都是为她遮风挡雨强出头的那个人,即便她早已出嫁,我这颗老妈子的心还是没能放下来。
眼前她红肿的眼睑,焦虑的神情,再配上苍白的脸,与两年前被人恐吓时何其相似。
当年,她和往常一样,凌晨五点开始清扫片区内的街道,却意外目睹了一起车祸。年轻的父亲抱着幼女在公园门口的斑马线上被一辆闯红灯的宾利车撞飞后逃逸,父女俩当场死亡。这个路段恰巧是天眼盲区,路上也鲜少行人,报案的王谢成了这起交通肇事案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
随着警方的介入,她才知道宾利车主原来是四川汉龙集团董事会主席刘维汉的亲戚。大名鼎鼎的刘维汉,但凡四川人都知道,那是当年财富中国富豪榜以160亿排名第32名的超级富豪。
如影随形的恐吓让王谢心力憔悴,整夜失眠。对方的委托人说,只要她不出庭或者作假证,一百万元的补偿款就会打到她的账户,否则,她和她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必会有性命之忧。那时,我花了很长时间让她相信黑恶势力绝不会在阳光下长久。
在随后的庭审中,王谢实事求是地陈述了当日的情况。然而一份精神疾病的鉴定结论书还是让肇事者逃避了法律的制裁。受害者的母亲在双重打击下血压升高导致双目失明,尔后突发心梗而亡。这引发了后来轰动广城的市民集访事件。
如今,谈刘色变的时代翻篇,案子的终审也已拨乱反正。
她低下头避开我询问的眼神:“明明,陪我去见你说的那个人吧。”
我们的车停在滨河路的一个清冷小区,几栋房子孤零零地立着。随着城市热点转移,也带走了这里曾经的人气。冬日的风,像一匹脱缰的马在空中滚动着榕树落叶,打在脸上像鞭子一样痛。
我裹紧羽绒衣,按照纸条上的指示进入一栋灰色小高层。二楼,一梯两户。B座的门半掩着。
“是三嬢的家吗?”我弯起食指轻轻扣门。
被主人允许后,我们推门而入。屋子的陈设很简朴,靠墙的布艺沙发,中央一张八仙桌。一位五十上下的中年女人坐在桌旁的餐椅上全神贯注丢骰子,桌上还摆放着一些四四方方的小纸片。女人抬起头来,令我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容貌太符合气度雍容姿态丰腴的描述了,那双深邃明澈的眼嵌在这矜持的面孔上,更显得宝象庄严。我不由低下身段,小心翼翼地问:“三孃?”
“想问什么?”她的声线很平,毫无抑扬顿挫,让我想起提线木偶。
“问婚姻吧!”我看着王谢,想从她那里得到证实,后者勉强挤出笑点点头。
她上上下下打量王谢,双瞳乌黑透亮,像是一汪深潭,让人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王谢终于绷不住啜泣起来。
果然,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以为天上掉下来的是馅饼,其实它只是一坨牛屎。尤记得多年前她英俊潇洒的梦中情人当着我俩的面拿着几支蔫不拉几的玫瑰走过来向她表白时,她脸上那种惊喜交加的表情。
第六感告诉我这男人在戏弄她。然而第六感并不靠谱,因为不出一个月,他们就步入了婚姻殿堂。
这场闪婚让我心生警惕,何况还是这种从外貌到智商都高度违和的两人。然而这好事又确乎落到了她的头上,我只能在婚礼上抱着她叹息。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并非无中生有。原来这场婚姻不过是两个青梅竹马你侬我侬的恋人之间拌嘴吵架后的续章,这只南美洲的蝴蝶煽动着翅膀,把王谢卷入了龙卷风的风眼。
为了再续前缘,她和儿子被丈夫果断抛弃。在绝望中苦熬一个月后,她终于找到了我。
“唔。”三嬢一面听,一面应,一面将王谢的生辰八字写到小纸片上,又在上面画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须臾,她抬起头,递给她一张纸片。
上面写着一个字:拖。
我嗤之以鼻,周易预测的确是一门广博精深的学问,但不至于真能对未来有什么指导意义。对于从没有爱过你的人,也许放手,还能留给彼此一个体面的背影。
“拖,拖过半年,一切都会不一样。你将会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但是,眼下不能离婚,否则你再也没有未来了。”
王谢深信不疑。她仔细捏着这个写着“拖”的小纸片千恩万谢出了门,犹如鲁迅《药》里揣着宝贝血馒头的老栓。我不忍反驳。世间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兴许再过半年,她能被时间治愈,放下过去。
岁月的锐齿轻易地啃噬了时光,转眼到了农历七月。这半年里,她以低调的姿态对抗着,对方也从最初协议离婚不成,将她起诉到了法院。
那个月初是她的生日。当我大汗淋漓地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冲进她家,预想中她孤零零抱着孩子哭哭啼啼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反而见到她丈夫扛起孩子正拉着她的手出门。她标志性的憨厚笑容让我惊奇得像半截木头似的戳在那儿。
偶然的凑巧导致了宿命般的结局。这神逆转的原因是打算和她丈夫比翼双飞的前女友之父在旧历年后突发了脑癌,病情汹涌,半年就过世了。老人临终前的嘱托和医院里的温暖日常,让前女友回归了家庭。时过境迁,王谢的丈夫撤掉了起诉书,灰溜溜回了家,从此开始认真过日子。
二
不久,我再一次来到滨河小区。王谢的事让我也上了头,连哄带骗拉上男友来到三嬢家。
屋子的陈设一成不变。三嬢仍旧全神贯注在桌子上丢骰子。但她抬起头来的瞬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她乌黑明亮的双瞳莫名变成了灰白色,貌似晶状体浑浊导致的白内障。
我之所以推断出她眼睛看不清,除了她的骰子,其实就是几枚清代康熙通宝铜钱——掉在地上她都没看到,也是因为我们进来站了一会儿,她循着声音才望过来。
“您眼睛怎么啦?”
“窥破天机,遭到天谴了。”
我男友就差没翻白眼。不过是普通的白内障而已,却被她说得神神叨叨。
我报出俩人的生辰八字,对三嬢说,还是算姻缘吧,就想合一下八字。
其实我压根不信合八字这种说法。但我顶不住家里催婚,我也一直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和这个认识两年但始终看不穿的男人进入围城。
有些人,或许刚出现时并不出彩。接着,你开始慢慢适应了对方的这种追求,比如,晨起时的电话问候,入睡前的温馨短信。一次有意义的郊游、生日宴会上的珍奇礼物、周末夜场的电影、单位门口堆放的999朵玫瑰,对你家人的刻意逢迎...加上富二代有钱嘴甜的人设,日子久了,难免动心。
我的工作是一所三甲医院的急诊科医生,三天两头的加值班是常态。好几次联系不上他的时候,给的解释要么说静音没听到,要么就是有应酬喝高了,总之行踪诡秘。
那年公园门口的惨烈车祸,恰巧我值班出现场,犹记得我含着泪不停地实施止血、给氧、心脏按压...最终男人和他三岁的孩子还是回天乏术。那天早上,我抑制不住悲伤想找他倾诉,他却说太困再眯会儿匆匆挂了电话。我打车去了他的住所,房子里却空无一人。
三嬢自顾自地在桌上画着小纸片。
“呀!这个男人!”
我眼角一跳,问:“怎么啦?”
“这人和你八字合不上。这命格,犯大桃花呢,身边不缺女人。谁要找他当丈夫,就得接受他身边任何时候都有第三者。”
三嬢抬眼瞧着我。那双灰白色的眼里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洞穿了我的恐惧,虽然我觉着她其实看不清我。她递过来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一个字:弃
我在惊怒交加中被男友强行拽出了门。
“你没病吧,来这种地方。还医学学士,迷信这种乱七八糟地的东西。你看看她的眼睛,能瞧见字么,完全是骗钱的把戏!”他像被扔进蒸进锅里的虾,脸色通红,嘴唇发白。车钥匙连插了三次,才插进插孔发动了车子。
我拿起他的手机问:“解锁密码是多少?”
他气急败坏:“你还有完没完了!”
我坐在副驾驶上,莫名焦躁,随手拉开手套箱找湿纸巾,一支娇兰口红从里面掉出来。
这支口红,我见过。上面有我用贴纸粘上的一颗心,用以纪念我的闺蜜满子二十七岁生日。
我望着他,突然像吃了半只苍蝇一样恶心,一刻也不想呆在这台肮脏的车上了。我打开副驾驶的门纵身跳了出去,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