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哪里,瓜子仁总能勾住我流连不舍的眼睛,除了它的美味,更多的是对爷爷的思念。
爷爷去世十几年了,生前特别喜欢剥瓜子,坐在我家堂屋前或者大门口的右侧。爷爷坐的位置,是根据他身体的状况而定的,且爷爷也只能坐着,这是他不能选择的。因为他的右腿,在一个下雨的天里跌倒摔断了。从那后,爷爷就是坐着多,走着少了。只在偶尔坐的屁股疼了酸了,才把那对专门为他定做增高的硬邦邦的木质双拐,夹在双腋下,在他自己内心既定好的距离里,大概二十米的样子,一瘸一拐慢悠悠地走两个来回,然后,稳稳地重新坐回椅子上。七十岁后,爷爷每做完这艰难的“散步”,都要喘吁一会子,然后,就都是剥瓜子的时间了。
剥瓜子,在我的眼睛里,似乎早已经摆脱了爷爷为戒烟而嗑瓜子分散注意力的初衷,剥瓜子,已成为爷爷摔腿后生活、生命的一部分,并逐渐地融进了爷爷对后辈子孙们的心疼和宠爱。
爷爷剥的瓜子,自己吃的少,留给孙子们的多。
爷爷五十岁,就摔断了腿,似乎就从那时起,我印象里,爷爷加速的衰老。两鬓霜白,逐年地厚起来;原来红润的面颊,变的蜡黄;肉皮松的,能拉起一层皮;力膀头儿更是像坐了滑轮车,极速下降;原来爷爷接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儿也因腿残而佝偻。但,爷爷剥起瓜子来的那份认真和专注,却不减当年。或者,后来残疾的爷爷,也就靠着这点精神,走过了他身残的二十多个春秋罢。
那时候,我特别眼馋爷爷的瓜子仁。每次经过爷爷的座位,都会用眼睛的余光,偷瞄爷爷,瞄他上衣的口袋是否鼓囊,瞄他干瘦的大手是否在忙,瞄他的膝盖上有没有躺着那白白胖胖或者焦黄诱人的瓜子仁。爷爷喜欢把剥好的瓜子仁,一粒粒放在他的膝盖上。也许,因为坐着,放膝盖上方便操作罢。爷爷无论春夏秋冬,都喜欢穿棉布长裤,可能因为他腿部受伤怕凉的缘故,这是我小时候没有体会到的,我能体会的就是,爷爷的瓜子仁不仅是香香的,也是干净的,即便是被放在膝盖上。
每次,爷爷在剥瓜子,我都会被“诱惑”吸引。我会不自觉地停下来,或者玩玩爷爷身边的小石头小木棒,或者扒拉扒拉地上的沙土地小泥坑,或者抠抠墙皮踢踢空气,或者什么也不做就是脑子里打着小主意地发着呆,保持离爷爷一米左右的距离。眼睛里是带着对瓜子仁的垂涎欲滴的,也带着小姑娘的一点怯懦和羞涩。但毕竟对面是爷爷,也就比着面对陌生人,心里要松快一点,可也绝对不会像弟弟那样直接向爷爷索要甚或“争抢”他膝盖上逐渐成“小山”状的瓜子仁,只是那么“磨洋工”似的赖着不走。
当时的自己,大概七八岁或者六七岁的样子,记不太准确了,觉得爷爷真是位聪明的老头儿。他总能发现我,总能从我“满不在乎”的磨蹭里,洞察到我那点“馋嘴”的小心眼儿。但爷爷并不会说破,他常常也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然后我就会看到他一脸菊花般的笑,接着他一只大手配合着另一只瘦手,小心翼翼,一颗不丢地,就将膝盖头上那一把瓜子仁,全送到了我手里。那一刻,我觉得我的爷爷真的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小孩子,吃到心仪的东西,总不忘去炫耀,特别是像我们兄弟姊妹多的大家庭,且年龄差距又特别小。
瘦弱的我,当然是不敢去炫耀成品的瓜子仁的,那会被身强力壮的弟弟抢个精光。从爷爷那里接过瓜子的一刻,我会把它一下全部捂进嘴巴里,等到瓜子仁在嘴巴里被喜悦幸福的舌头搅拌的浆糊状黏糊糊的时候,才敢去向弟弟妹妹炫耀。小孩子最喜欢的炫耀方式,就是把被浆糊状的食物包裹着的舌头伸出嘴巴外,让别人看。当时的我,每次得到瓜子仁,也会这么做:“看,爷爷给的瓜子仁儿。”不过我的喜悦兴奋不会超过一分钟,弟弟就会以同样的方式来回怼我:“看,爷爷给我了更大一把,比你的多。”同时舌头手心,一起伸给我看。当时的自己,从内心里,是十分羡慕弟弟的,这个一贯被爷爷的瓜子仁宠爱着“小少爷”,实在让儿时的我嫉妒,至少,我的舌尖是对弟弟得到瓜子仁后洋洋得意的表情和话语有恨意的。不过,那时的我,也自在自己的快乐里,反正我也是吃到瓜子仁了的。
现在的我,坐在茶桌旁,静静地,为儿子,一颗颗剥着瓜子仁,像爷爷一样,瓜子仁真的是剥的,而不是用牙齿磕的。大拇指和食指友好地配合,先把瓜子壳的“尖嘴巴”开个小口,然后用指甲欠住,另一只手指,顺势就把两片瓜子皮分开来,瓜子仁就散发着让味蕾十分向往的焦糊香味,呈现在面前了。每每剥出一个瓜子仁,就常常会想起爷爷,想起他剥的那一粒粒带着慈爱的瓜子仁,尽管我吃到的并不多。
当年,爷爷剥瓜子仁一定也是内心充满着爱的甜蜜和安静的,就像今天此时此刻剥瓜子的我吧,或者,比我的爱,更深厚,浓重,隔辈儿的亲,往往是更细腻,浓烈一些。
爷爷离开我们十五年了。我手心里的瓜子仁,还是那么香,少的是那份恬淡的静谧的厚重的慈祥的爱的味道。
天地茫茫月含悲,芳草风华催轮回。又一年清明,祝另一个世界的爷爷,多给自己留一份儿瓜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