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两三点钟下起一阵大雨，打在玻璃上噼噼啪啪的雨点声把李牧原吵醒了，后来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一直到天亮都睡得很浅。
这里一片都是木结构的民宿，建造在著名的远山湖畔，依山傍水。前面是湖光山色的秀丽湖面，后面是重峦叠嶂的巍巍群山，空气清新，风景绮丽，尽管是旅游的淡季，前来旅游休闲的客人仍然不少。
天亮后起床更衣，洗漱完毕后感到有点饿。拉开房门见雨势未减，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门外是一条盖了瓦顶的木质走廊，走进去后不断有雨花儿溅到身上，穿着短袖T恤衫，裸露的手臂被水花溅到，感觉有几分寒意。他不想再回房添衣，抱住双臂，加快了脚步，走廊尽头就是餐厅。
餐厅里用早餐的人不少。大约一百多平米的餐厅摆了十几张大桌，靠近窗户还有一排四个座位的小桌子。他拿着餐盘，装了一些炒菜、鸡蛋、烤香肠、培根之类的食品，盛了一碗小米粥，端着盘子扫视一下四周，基本都坐满了，只有靠窗的一张小桌坐了两个人，像是一对老年夫妻。
他端着盘子走过去，笑着问道：“这里可有人？能坐吗？”那位老年妇女微笑着回答：“没有人，请随意坐。”
他将盘子放在桌上，说了声“对不起”，在面对窗户的座位坐下，大口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吃得差不多了。将最后一口粥倒进肚子，摸了摸鼓鼓的腹部，抬起头来，见两位老人正微笑着看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对不起，我的吃相不太好……”
那位老年男子微笑地轻声说：“不会不会，年轻人就是这样，我年轻的时候，比你吃得更快……”这是一位举止儒雅的老人，夹杂着一些黑丝的银发整整齐齐地梳向脑后，戴一副金丝眼镜，虽是满脸皱纹，却一脸的慈祥，面相很端正，像个大学教授的样子。心中嘀咕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想不起来。
老年妇女看起来很有气质，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虽然岁月的痕迹显露在脸上，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一位美丽端庄的女子。
两个老人面前的餐盘、饭碗和筷子干干净净，只是各自面前的一个杯子，冒出浓郁的咖啡香气。他问老人：“你们没吃东西吗？”“吃过了，我们吃得不多。”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回答，说完之后相视淡淡地一笑。
他们两人相视时露出的浓浓爱意，让李牧原羡慕不已，自己刚与恋人英子闹掰，一气之下跑出来疗伤。他们神情中的相契和举止上的优雅，让他自惭形秽。看到面前狼籍不堪的餐盘，拿起筷子，慢慢地把剩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两位老人没有关注他的动作，还在静静地品咖啡。闻到浓郁的咖啡香味，他也想喝一杯，起身走到餐台前，这里有一台自助咖啡机，正好没人，他按了一下研磨键，自动落下一些咖啡豆研磨起来，过了一两分钟，按一下键，大半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就出来了。
身边来了一个人，回头一看，却是邻座的老者，准备加咖啡，李牧原殷勤地说：“我帮您按。”老者将杯子伸到咖啡机前接了大半杯咖啡，李牧原拎起咖啡机旁的牛奶壶，对老者说：“加点奶吧？”老者笑着摇摇头说道：“谢谢，不用。”
李牧原自己往咖啡杯里倒了奶，跟着老者回到座位上，那位老奶奶已经不在了。他问了一句：“阿姨呢？”老者淡然一笑：“跟朋友打牌去了。”
他们并排面对窗子坐下，李牧原打开方糖盒，拿起桌上的方糖镊子，转头向老者问道：“您要加几块方糖？”老者微笑地摇摇头说：“谢谢，我不加，喜欢原味的。”
李牧原自己加了两块方糖，边搅拌边笑着说：“不加咖啡伴侣，不加方糖的咖啡太苦了，我喝不习惯。”
老者淡然一笑：“我习惯了……”他不再说话了，端起咖啡啜了一口，眯起眼睛将视线转向烟波浩渺的湖面，从神情上看起来十分惬意。李牧原心中嘀咕道：“这么苦的咖啡，他喝起来却十分受用的感觉，我可做不到……”
他的视线随着老者转向窗外，烟雨朦胧中的湖光山色仿佛是一幅美丽的山水画，远处的青山影影绰绰，山岚迷蒙，近处的湖面雾气缭绕，波光粼粼，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小船在湖面上漂浮，颇有古诗中“烟雨蒙蒙春水长，渔翁垂钓绿波旁”的意境。
两人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咖啡，然后告辞分手。李牧原回到房间，看到雨已经停了，这次出来只是为了化解失恋后的失落，没有太多的目的性，听说这里的湖光山色很美，想通过在自然美景中散散心，来减轻心里的愁绪。
背起双肩包走出民宿，外面是一条人群熙熙攘攘的大街，雨刚停歇，街上的行人一下多了起来。店铺卖的都是土特产、纪念品，再就是各种风味小吃，土货山货，还有许多特色美食餐饮小吃店。
他对这些没有太多兴趣，沿着街道前行，就走出了小镇。镇子外有缆车，是送游客上山顶观景台的，已经排着长长的队伍。不想排队，再向前走，是游艇码头，也有许多人在排队。走到湖边有一些人在钓鱼，看了一会，后来沿着湖边转了一圈，感觉索然无趣。
街上的年轻人大都是成双成对的，自己却是孑然一身，心里有点伤感。想起与英子的矛盾，其实也是一些小事，但是两人都互不相让，一气之下就闹掰了。其实仔细思量，虽然英子爱使小性子，还是自己的问题更多，想起来就头痛。走了一两个小时，不愿再走，回到民宿躺上床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竟然已是下午五点多，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感觉肚子很饿，起来后到街上吃了一碗海鲜卤面，还啃了一个大猪蹄，吃得很撑，再沿着湖边散散步。下午时分行人不太多，走了不多远，见到湖边一个小树林，树林边上有人在画画。
他悄悄地走上前，见一位老人坐在小椅子上，正在一个撑起的画板上画水粉画，另一个老妇人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这时却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作画，两人都很投入，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
画的是湖光山色，老人的笔触很细腻，很有层次感，色彩也很鲜艳。他看了一会儿，禁不住赞叹道：“画得真好呀！”两人才转头发现了他。却是早上吃饭时遇到的两位老人。老人也认出他来了，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他们聊了几句，李牧原就告辞了。走出五六十步，看到夕阳已经接到山巅，落日把湖面映得金光闪闪，回头远远地望去，两个老人在湖边的剪影很清晰，老伯还在作画，老妇端着杯子送到嘴边给老伯喝水，其状甚为亲热，让人羡慕。
2
第二天早上醒得比较晚。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又在滴滴答答地下着雨，起来洗漱后走进餐厅，吃饭的人不多了。盛好餐盘后，看到昨天那位老者自己一个人面对窗户坐着，面前依然是一杯咖啡。他走上前问道：“您好！阿姨怎么没来呀？”
老者转头见是他，微微一笑：“她已经吃过，和朋友打牌去了。”李牧原在他对面坐下，边吃边跟他聊：“这边的风景真的太美了，我昨天转了一天，但是最美的还是你们一对，在夕阳下读书作画，堪称模范夫妻呀……”
老者看着他微微一笑：“谢谢。”视线又转向窗外，没有继续作答。窗外如同昨晨的天气，春雨潇潇，依然是烟雨蒙蒙，美丽的湖面和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一片朦朦胧胧的景象。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李牧原吃完了早饭，取张卫生纸擦了擦脸，看着还在沉思的老人，笑着问道：“老伯，您是做什么的？”
老者转头笑了笑，轻轻地说：“你猜猜看？”李牧原看着他那张沉稳平静的脸，笑着说：“画家？教授？还是当领导的？”
老者四处看了一下，餐厅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他看着李牧原的眼睛，带着微笑轻声说：“我说出来你别害怕，我曾是个重罪犯……”
李牧原有些惊愕，愣了零点几秒，马上恢复正常，这激起了他的兴趣：“老伯，您跟我开玩笑的吧？您这么慈祥，这么友善，怎么可能是罪犯？能不能跟我讲讲您的故事？”
老者缓缓地说：“我的名字叫许重文，你听说过吧，会有兴趣吗？故事很长，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的。”
李牧原一下激起了浓厚的兴趣，他还在读书时许重文就是个名人，多年前有一篇报道叫做《从书记到囚徒》讲的就是他。今天终于得见本尊，他热切地说：“难怪我第一次见到您就觉眼熟，原来是在网络上见过照片，那我就称您为许老了啊！其实，我认为您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坏人，我想听听，现在正好下雨不能出门……”
许老笑着对他说：“走吧，既然你想听，就到我的房间去，我太太在朋友房间打牌，而且房里有更好的咖啡。”两人起身出了餐厅，沿着廊道走去。
这是一个套间，客厅桌上有一台咖啡机，许老上前按下启动键，招呼李牧原在沙发上坐下，对他说：“这是我自己带来的咖啡豆，等会儿你尝尝……”
他坐下来，隔着窗户看着烟雨朦胧的远方，缓缓地讲述他的故事：“故事的开头是一杯咖啡，一杯很苦的咖啡……”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兄弟姐妹七个人，全靠父亲五十多元的工资养活，很少吃过饱饭，从未穿过合身的衣服。但是我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总成绩稳定在班里前三名，经常获得第一名，在班里是学习委员，我想要努力拼搏，改变自己贫穷的生活环境。
“因为贫穷，经常受到同学们的嘲笑，但是我的内心始终强大。常常在心中发出呐喊，你们的优越条件只是来自于家庭，我虽然家境贫寒，但是自古寒门出贵子，我努力学习，要让你们看到我今后的成就！
“临近高考的一个周末，班里的体育委员邀请几个人去他家作客，意外地也请了我。这几个都是富裕家庭的孩子，我并未融入他们的圈子，本来不想去，但是他们也邀请了燕子，我就答应了。燕子虽然家境富裕，但从来没有瞧不起我，她身材苗条，长相甜美，能歌善舞，是我们班级男生们的梦中情人。
“体育委员叫李龙，是华侨富商的儿子，家住华侨新村。第一次进这个院子，看着一幢幢漂亮的西式小洋楼，高大挺拔的阔叶乔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园苗圃，真是开了眼界。进了他家的客厅，里面是欧式装修风格，金碧辉煌，富丽堂皇，我看得眼花缭乱。想想自己一家九口人挤在两间小房，全是双层床，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真正感到了差距。
“我们围着沙发坐着，李龙拿着一个游戏机向我们炫耀。那个时候这是个新奇玩艺，国内还没有，大家围上前看。我没有太在意，历来对这些小玩艺儿不感兴趣，燕子也没有上前，我们两人聊着学习的事。
一会儿，阿姨煮好了咖啡，一人面前送了一杯，第一次闻到这种浓郁的香味，那感觉沁入心脾，令人陶醉。从来没有喝过咖啡，只听我叔叔说过有这种东西，他也没有喝过。
“李龙招呼大家：‘不玩了，先喝咖啡，快点趁热……’我端起了杯子，感觉到大家也端起杯子，但是目光却都集中在我的脸上，燕子要上前说什么，被李龙拦住了。
“我闻着浓郁的香味，忍不住大大地喝了一口，突然一种苦似黄莲的味道充盈我的口腔，包裹着舌尖，苦得有点受不了，差点忍不住喷出来。寂静的客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笑得前仰马翻，眼泪都出来了。
“李龙大笑着指着我说：‘你这个老土，我们就知道你没有喝过咖啡，专门要看你的洋相。你不要牛逼，以为学习好就能出人头地了，成就事业是要拼爹的，我们读书不如你，但是今后随便都比你强。’众人跟着起哄，我的眼眶里含着泪水，脸在发烧，估计已经臊得通红，心中的怒火也同样在燃烧，但有燕子在旁边，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燕子拉下脸怒斥他们：‘这有什么好笑的，靠爹算什么本事？许重文今后一定强过你们一百倍！’她坐到我的边上对我说：‘没喝过咖啡不算什么，你做过的很多事他们也没有见识过！不要理睬他们。’然后她拿起茶几上一个玻璃壶的鲜奶给我添上，再加上两块方糖，轻轻搅拌一下，递给我，对我说：‘喝一下试试。’
“我也不理睬他们，喝了一口，果然香味浓郁醇厚。一口气喝完，燕子拉着我的手昂首挺胸地离开这幢洋楼，留下了他们几个人，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
3
讲到这里，许老站了起来，给李牧原倒了一杯咖啡，他指着茶几上说：“这一壶是鲜奶，你可以加，方糖在这里。”我也想试试苦咖啡的味道，就摆摆手说不加。
他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高中毕业后，果然考上一个很好的大学，着实光宗耀祖了，爸爸为这件事，专门请了很多亲朋好友吃饭，大家都夸奖我是土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学校也以我为荣。
“大学毕业后，留校继续读研究生。七年的求学生涯，说起来真是扬眉吐气，感觉自己是天之骄子，对未来充满信心。燕子虽然考得不算太好，也读了一所师范，毕业回老家当中学老师，我们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学习上春风得意，恋爱的日子也很甜蜜，后来我才知道，我对人生困难和挫折考虑得远远不够。
“那时大学还包分配，研究生毕业后，分到县城政府机关，当上一名干部。双方的父母想给我们办喜事，但是那时什么都没有，没房子，没积蓄，连电器、自行车都买不起，什么都没有。读了这么多年书，不愿意父母资助我们结婚，不愿意让燕子一嫁过来就过上拮据的生活，整天为柴米油盐发愁。燕子也不愿意这么早结婚，我们就把婚期推迟了，先立业，后成家。
“在县城机关干了半年多，被下派到一个乡镇当干部。基层的工作有多繁杂，你是想像不到的，除了本职工作，还有许多份外的事要做，常常忙得连回县城的时间都没有。干了一年后才领悟到，像我这样的人除了文凭什么都没有，要从基层向上升迁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
“不久后出事了，台风将袭击我们这个地区，我带了几个人包片一个村的安全检查。正在挨家挨户检查，要将危房中的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副镇长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找过来，要一份文件，我问能不能等检查完回去拿，被臭骂了一顿，只好骑自行车赶回去，请另一个人带队检查。
“台风来了，我负责的村庄有几幢房屋被吹倒，其中一幢有一对老年夫妇被压在里面。事后追究责任，副镇长推得一干二净，其他人也往我身上推，被镇党委记了个记大过处分，还扣发三个月工资作为经济处罚。
“可以想象一下，我的心情有多么郁闷。我算想通了，这就是一个坑，开始想跳出这个地方。
“不久后机会来了，县里组织一个扶贫攻坚事迹报告会，我们镇一个农户被推荐为典型，我负责组织他的汇报材料。到县里整理修改材料，县委宣传部有一位梁姐非常热心，虽然她的文字功底不如我，但是官场经验比我丰富，对我帮助颇多。
“整个活动搞得很顺利，激起了我对工作的热情。活动快要结束时，一个激情的晚上，我喝了不少酒，酒局怎么结束的都忘记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梁姐赤身裸体地躺在我身边，真正大吃一惊，昨晚做了什么事，一点印象都没有。
“梁姐大我三岁，相貌平平，比燕子差远了，而且不久前才知道她是县委书记的女儿。我惊吓得不轻，连声说对不起，梁姐冷笑几声：‘说对不起就行了吗？’
“后来县委组织部长亲自找我，为我做这个媒，话里话外对我施加压力。我和燕子的家庭也受到压力，我和燕子只能哭着分手。
“我们闪电般举办了婚礼，梁姐家什么都是现成的，房子、家具、电器，包括钞票。我一下子进入中产阶层，这些东西如果与燕子在一起，可能要奋斗许多年的。
“更重要的是，我进入了仕途的快车道。之前给我的处分，经过组织部的调查，证明是冤枉的，马上给撤销了。不久后我调进县里的权力部门，开始升迁之路，几年后回到起步的乡镇当书记，那个坑我的老兄还是副镇长。
“我有了孩子。梁姐虽然不漂亮，我俩的结婚多少包含了她算计我的成分在里面，但平心而论，她还算善良，且不失为一个顾家的女人，对我也不错。”
说到这里，许老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个来回，走到窗户前，凝视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崇山峻岭，轻轻地说：“坦率的说，尽管有压力，假如我的内心更纯洁，对爱情更坚定，还是能够顶住的。甚至可以带着燕子离开这个地方，海阔从鱼跃，天高任鸟飞，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代，许多人在新的地方开拓了事业。”
说到这里，他回到我的面前坐下，对我笑笑：“你会笑我吗？其实那时内心的天平也偏向了梁姐，我渴望向上走。那杯苦咖啡不断刺激我。记得我讲的那件事吧，李龙说那是拼爹的时代，亲爹不能成为靠山，就找一个！我渴望成功，要让瞧不起我的人仰视我，她拥有我需要的梯子，燕子却没有……”
4
许老从桌子上拿出一盒茶叶打开，笑着说：“喝一泡茶吧，总喝咖啡也不行，我们中国人还是更习惯喝茶。”
看到他要起身泡茶，李牧原赶紧拦着他：“许老，我来泡，你接着说……”
许老看着他泡茶，继续缓缓地讲述：“这件事对燕子的伤害很大，后来她匆匆嫁了个人，离开了那个地方……”
李牧原一边斟茶，一边有点疑惑地插嘴：“许老，您说您娶了梁姐，那现在跟着您的阿姨是谁？”
许老笑了笑，摆摆手说：“你不要打断，听我慢慢道来……”
他喝了口茶，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讲述：“那些年，我岳父升迁得很快，从县委书记到市里副市长、市长，再到书记，后来一直发展到常务副省长。我的仕途也是一片坦途，年轻，有冲劲，文凭又过硬，能力应该也还不错，更重要的是后面的支撑。
“我的妻子很善于利用父亲的关系，替我编织向上发展的网络，提拔升迁的事，大多靠她替我跑。只需要努力干好工作就可以了，应该说我还是做了不少事情的。”
讲到曾经的业绩，许老的精神一下亢奋起来，神采飞扬，如数家珍。
这么多年，从乡镇书记，干到副县长，然后提拔到外地担任县委书记，再到副市长、市长、书记，一路春风得意。
发展地方经济，吸引外商投资，维护社会稳定，促进两个文明，提升城乡建设，扶贫济困、发展教育事业……做过的事情太多，讲也讲不完。
李牧原又泡了一壶茶，给他换上一杯。许老啜了一口，停顿了片刻，李牧原赶紧插上问道：“许老，您不是犯过错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会一开头就这样吧？”
许老盯着他停顿了一会儿，盯得李牧原有些发毛，赶紧说：“许老，如果不方便说可以不说。”
许老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是不方便说，你刚才这个问题我真没有认真思考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真要认真地捋一捋。
“对权力、地位和金钱的渴求，像我们这种穷孩子，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欲望吧？你要说那杯苦咖啡？是一个很重要的诱因，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他的视线转向窗外云遮雾障的灰白色天际，缓缓地讲述：“苦咖啡对我的刺激很大，但平心而论，读书时不用说，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没有权力去获取好处。娶了梁姐之后，物质上该有的都有了，作为县委书记的乘龙快婿，又不需要买官卖官，从主观上不具备伸手的动因，组织上和群众对我的评价还是一位廉洁奉公的好干部。”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的声音高了起来：“我内心的坚持其实并不坚定，之前尽管没有主动伸手过，但是别人求我办事，重大的财物不敢收，一些小烟小酒，还是收过的。
“重要的转折是岳父去世后，当时我在沿海的一个市当常务副市长，岳父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他老人家在世时对我们要求很严格，一旦去世后，这层压力就没有了。
“我的妻子梁姐留在原来的城市没有跟过来，她的身体不太好，提前办了退休，儿子正在上高中，需要妈妈陪着他。这种环境下，我的思想就比较放松了。
“我们那座城市，有几位同乡在投资做生意，一次一起吃饭，他们带了几个女孩过来。有一位叫小薇，是个长相甜美的可人儿，被他们安排陪着我，一来二去的就喝多了。第二天一早醒过来，小薇睡在我身旁。”
听到这里李牧原笑了，插嘴说：“许老，您又一次犯这个错误……”
许老一脸的严肃，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接上话茬：“你说的对，我是第二次犯这种错误，但又不完全一样。第一次跟梁姐我是被动的，第二次却没有醉到那种程度，跟小薇那个事，有一半是我在用强……”
“地位提高了，人的欲望也随之提高，之前有岳父的压力，梁姐在身边，属于有贼心没贼胆，可是看到年轻貌美的小薇，真是色胆包天了……”许老边说边摇头。
“小薇见我醒了，躺在床上一直淌泪，我拿了一盒面巾纸给她擦，擦了半天依然在那里抽泣。安慰了半天，答应要对她负责到底，方才停止哭泣。
“那几个同乡与我的关系很密切，总觉得虽然为官，有一些朋友也是正常。他们见我独自一人住在这里，经常会拉着参加一些饭局，送些女人和金钱，渐渐地习以为常。当然有了小薇，我就不与其他女人交往了。”
李牧原问道：“你与小薇的事，梁姐知道吗？”
许老点点头：“一开始不知道，但纸总是包不住火的，不久后她就知道了。”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平心而论，梁姐虽然不漂亮，但是对我一直很好，对一般的事情也很宽容。这件事她知道后，也没有吵闹，直接来到这里，跟我摊牌，要我回答，跟她还是跟小薇？那时孩子正在高考，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要跟她，通过同乡的帮助，与小薇切断了联系。
“不久后，孩子考上了大学，之后出国，可是我跟小薇还是藕断丝连。梁姐是很要强的人，对外总给我留些体面，但无法生活在一起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冷战，已精疲力竭，只有分手，家庭的所有财产全部给了梁姐，我是净身出户。”
说到这里，许老停下了，眼眶中闪着泪花：“过了没多久，梁姐得了重病，撒手西去。听闻消息后，我赶到葬礼现场，可是被梁家人挡在殡仪馆外，无法进去。”他拿起几张卫生纸擦了擦眼窝，抽泣着说：“是我造的孽，她也是愁肠百结，诱发恶性肿瘤发作，才会这么快离开。”
李牧原有些歉意地说：“许老，对不起，我触到您的伤心处了，别说了吧？”
许老摇摇头，含着泪说：“没关系，这些话我很少对别人说，对你说出来，其实我会好受一点。”
他看了看许牧原，语调有些沉重：“金钱和美女，是人生中很难跨的两个坎，龙其是当你成为众人眼中的成功人士的时候，如果意志不坚定，就很容易堕落。事实上，从与小燕分手开始，我就开始堕落了……”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讲述：“跟小薇的婚姻一开始很快活，她毕竟年轻美貌，小我二十多岁。不久帮我生了一个女儿，有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也算人生美满了，但是，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我所愿。
“她一个年轻女孩肯嫁给我，毕竟是有所图的，婚后不久，就不断撺掇我购买豪宅、奢侈品。我的工资很难应付她的欲望，那几个老乡就来帮忙。我岳父不在了，失去向上升迁的靠山，他们帮助我用金钱铺路。过几年后，我顺利地坐上了市长、书记的位置。为了报答他们的帮助，市里的重大工程项目，房地产开发等等，经过我的授意和运作，基本上被他们收入囊中。
“事情败露得很快，几年后，一个国家重点工程项目出现重大事故，中央和省里派出调查组下来调查，很快就查出我与他们进行权钱交易的内幕，我从市委书记的高位上锒铛入狱，成了阶下囚。”
他停了下来，眼睛里泪光闪闪，接着缓缓地说：“从一个穷学生，到一位坐高权重的市委书记，再到阶下囚，这就是我大半个人生的轨迹。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和法庭的审判，事情很严重，涉案金额超过八位数，我最终被判了十五年的重刑。从公仆变成罪人，内心非常懊悔，非常内疚，对不起党，对不起百姓，也对不起所有关心过我的人。
“从下到大牢的那一天，我就下定了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尽管余生有限，要与过去彻底地划清界限……”
5
讲到这里，房门打开了，许老转头喊道：“燕子，你回来啦？小李在我们这里喝茶聊天呢……”
李牧原赶紧站起来招呼她：“阿姨，我在您这里喝您的好茶，听叔叔讲故事呢。”
燕子招呼他们坐下，她靠在许老身边，笑盈盈地说：“打了一上午牌，手都打酸了。你们在讲什么故事呢？”
许老笑着说：“在讲我过去的事呢。”他转头对着李牧原：“你刚才问的问题，现在不就有答案了吗？”
他给妻子倒了一杯茶，接着讲述：“自从我坐牢后，除了被没收的非法所得，小薇带着孩子，还有能够搬得动的东西全部搬走，房子也卖掉了，我们办了离婚手续后，她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联系。
“燕子曾有过一个短暂的婚姻，后来都是一个人过，听说我出了事，当能够探监的时候，就来看我，化解我心中的痛苦和焦虑。从此以后，只有她常常来探望我，让我的心灵受到抚慰，能够积极地接受劳动改造，几年前，终因表现良好，提前几年出狱。后来，我们就成了一家人。”
燕子偎在他身边，轻轻地说：“小李，每个人都会犯错误，当年他抛弃了我，我的心里也是很伤心的，但是后来就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有贪欲和虚荣。无论相遇还是分开，都是命里注定。就像人们所说，世间万物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花开有时，凋零有时。我们只要以一种平凡心去对待，就能够克服一切障碍，平和地走完一生……”
许老接着说：“人间事物就像这杯咖啡一样，如果不加任何东西，喝起来苦涩，但慢慢地品，就能品出苦涩之后的甘甜，你加上咖啡伴侣和方糖，也许盖住了苦味，但也就品味不到那苦尽甘来的滋味。
“我的人生也是这样，如果我坚持和燕子在一起，也许是清苦平淡的一生，尝不到那种成就和辉煌，但走到后来才发现，也是那些辉煌导致了我的堕落。出狱之后，我就不喝加糖的咖啡了，喜欢品味那种真实的味道……”
他看了看燕子，转过头来看着李牧原：“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同学李龙吗？他后来回到香港发展，最终加入黑社会，三十多年前的一次枪战，横尸街头。他也是死于贪婪和索取……人生就是这样，要珍惜咖啡的苦味，这才是它的本味，不要被额外的东西遮住了本质……”
许老停住了，他深情地看着燕子。燕子缓缓地说：“爱情也是这样，有些婚姻会带来财富，有些婚姻让你享受肉欲，但是只有真正的爱情，才能经得起风雨与岁月的考验……”
李牧原站了起来，对两位老人说：“感谢你们，给我讲了这个富有哲理的人生故事，让我领悟到一些人生的真谛。我准备明天就离开这里，去找我的英子，我要诚恳地承认我的错误，以期得到她的理解……”
两位老人都站了起来，许老向李牧原伸出了手：“谢谢你，陪伴了我一个上午，耐心地倾听我的唠叨。祝福你，小伙子，努力去享受美好的人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