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林雪儿这一次见面并没有告诉牧小晴。也不是为了刻意隐瞒，我只是不希望我们的泡沫之恋就此破碎。有时候对某个人的留恋，就是对另一个人的伤害。
我跟牧小晴进展良好，我几乎每天都会出去跟她呆上片刻。有时候到高中旁边的小公园闲逛，有时候会回老家的江边呆上半天，有时候我们会一起骑车到处游玩，有时会坐公车到陌生的地点下车，走累了就原路返回。
跟牧小晴谈恋爱很轻松，也很舒服，她像是我另一半的灵魂，很容易察觉我在想什么。
感情上我找到了归属，而在内心深处我依然茫然。我跟牧小晴都默契地回避着写作的问题。我不是写不出来，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写什么。以前我写什么都觉得无所谓，因为读者只有我自己，我不会挑剔，不会批判。哪怕我知道自己写得很幼稚，我对作品的喜爱也不会减少半分。但是现在，当我打算全职写作，我写出来的东西必然要接受大众的评价。面对一部来自他人的作品，他们就不会这么客气。
之前那部网文作品评论区里就常常看见一些刻薄的留言，这些评论甚至并不是针对作品本身，只是在发泄情绪。在那些读者看来，就像调皮话说的那样：作品写得差不是你的错，但是贴出来浪费大家时间就是你不对了。现在当我打算写些什么东西之前，我总觉得有很多这样的人在评论区里虎视眈眈，“看你敢不敢发，一发出来就喷死你！”
实际上，我现在的心态很矛盾，我还是想写作，但又害怕写出来之后要承受伤害和失望。这跟谈恋爱差不多，连续几次受伤过后就会小心翼翼，害怕受伤，不敢付出。我心里始终不安，时常觉得自己就是落难凡间的羽人飞月。在我发呆的时候，在我跟牧小晴纵情游玩的时候，我背后看不见的羽翼都在掉落羽毛。也许到了某一天，当翅膀上的羽毛都掉光，我就永远飞不起来。每一次当我想到这个问题，我都会感到心慌，身体又隐隐发冷。
2013年12月8日
时间不觉来到了十二月，天气开始变冷。在我们这个南方小城，仍有很多阳光明媚的日子。在晴朗的天气里，牧小晴常常带着我到本地的山林公园游玩。
那一天，我们躺在公园里一个大草坪上睡午觉。一阵欢笑声吵醒了我的美梦，我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大人的陪同下放风筝。他们在阳光下奔跑，风筝迎风而起，在蔚蓝透明的天空下轻轻摇摆，长长的尾巴像疾风下的湖面一样抖动着。在风筝和孩子之间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线。
我刚刚梦见几个月前跟林雪儿走进一片橙黄暖光，梦醒之后一切都消散不见。
人世间莫测的缘分像极了风筝的线，我跟林雪儿之间的线，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断了。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方，而在接下来的人生岁月里，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交集。
也许是那一刻的沉默，又或者是迷离的眼神出卖了我的内心，牧小晴在一旁轻声问我：“李维，你在想着林雪儿对不对。”
我没有说话，在沉沉的叹息之中承认了这个事实。过了一会才对牧小晴低声说：“对不起，其实有些事情我没有跟你说。从广州回来的那天晚上，我见到林雪儿了。那一天我们正式分手，她来找我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明年，她就要结婚了。”
牧小晴说：“你的心情一定不好过吧……”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有必要跟我说对不起，难过是正常的。”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可是，我还会常常想起林雪儿。这对你不公平，但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牧小晴望着远处风中摇摆不定的风筝，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低声说了一句：“李维，把你和林雪儿之间的故事写出来吧。”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
“如果你对这件事一直念念不忘，它就是你的心结，需要你亲自解开。既然思念无法隐藏，那你把它写出来吧，来一次彻底的释放，只有这样你才能解脱。”
“我怕写不好……现在我什么都不敢写。”我长叹一声。
牧小晴指着那些放风筝的孩子：“以前你的写作就像这些孩子在公园里随意游玩，看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会全情投入，都会感觉美妙畅快。那时候你没有刻意要写得多好，但是我看你写得开心，作品给我的感觉也不错。”
牧小晴又指着远处山峰上的信号塔：“而现在，好比你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在日落之前赶到那个信号塔去。于是你会担心时间不够，会考虑所谓的最佳路线，没有了游玩的心态，会急着往那个地方奔过去。走得太快太急，也许急行一段时间你就会脚累气喘；你感受不到风的清凉，闻不到花朵、青草、树叶香甜的味道；你看不到天空的云和地上的光影怎样变化。到最后当你气喘吁吁登上了那座信号塔，已经日落西山，你才记起自己出行的目的不过是出来放松心情。本应享受的东西，你一点也没有享受到，而又因为将近天黑，你又不得不以更快的速度赶紧下山回家。”
我轻叹一声，又躺在草地上，“以前我也没有想过这么复杂，全职写作仅仅是让自己不后悔。当自己的年龄逼近30岁，我一下子感到紧张。我不知道这辈子能活多久，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留给我写作。我只想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把脑袋中的故事写完。以前我并不看重名利，只想写得开心就行。可是后来发现，自己不看重的东西恰好是别人看重的。我需要成名，我需要获利，只有这样才能如我所希望的那样，我可以专心做好写作这件事情，而不必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在身心疲惫中写作。”
写作之后我发现人们对一个人的失败怀着不同程度的同情。如果那个人的专业技能很厉害，那么他的失败会获得世人的怜惜；如果那个人本身不是那么厉害，他对理想事业爱得再深也不值得同情。人们会嘲笑他：“失败了能怪谁，本来就不是这块料，瞎折腾什么？”
“牧小晴，如果我在写作上一直取不到什么成绩，我的坚持是罪过吗？”
牧小晴细想了片刻对我说：“如果你喜欢那件事，你坚持一辈子都不是问题。你看我爸，打了一辈子麻将也没见他纠结过什么。他只是享受乐趣，从未想着以它为生。他不必成为高手，从不觉得打麻将有什么压力。但是这些年下来，他的麻将技艺不断提高，每次亲友牌局里都是赢多输少。我问过他这里面有什么窍门，他一下子就跟我说了一大堆门道，真的像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牧小晴盯着我的眼睛，认真说道：“李维，好好想想吧，你想通过写作获得什么？如果你只想通过写作让自己过得开心，那你就不要对它要求太多。别把写作这件事情弄得太复杂，别加入个人期望。写作就是写作，它不是你的理想，也不是你的谋生手段。正如此刻，身处公园之中，你只要用心感受这一刻的宁静安然。你只管写得开心，不要去想着远方的目标。我觉得比较好的写作状态是：没有期待，没有失望。”
“牧小晴你说得倒是轻松，如果我不从中获得回报，我要怎样生存下去？”
“你干吗非要逼自己通过写作赚钱？你完全没有必要执着于写作谋生，你可以从事别的工作。如果当程序员太累了，你就找一个轻松一点的工作，能让你一边工作一边写作，哪怕工资低一点也无所谓。你只需要赚一点点钱，能养活自己就足够。你不懒，又不笨，为什么会担心生存不下去？再不济，你跟我一起合伙做生意也成啊，我在国外这几年也不是白混。我有经验，有资源，你有时间，有体力，根本不用担心会饿死。人生有无限的可能性，你不要把自己绑死在写作谋生这条路上。”
我沉默了很久，牧小晴的话像是一道光照进我灰雾弥漫的世界，我隐约看见远方的风景。我清楚感受到，心中某个地方终于松开了，像是久无人迹的老屋打开了门窗，清凉的风驱散一屋子的霉味。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就像在一个迷宫走得晕头转向之后，终于有人看不过眼，扯着我的耳朵将我拉到正途：“傻瓜，往这边走！”
也许我的心情变好被牧小晴看在眼里，她的脸上也流露出轻松的笑容：“我发现一个规律，越是渴望的东西越容易失去，不计得失全心投入反而更容易成事。李维，回想一下你过去的经历吧。这个规律你已经从正反两面反复验证过几次了。你越是在乎那一件东西，它就让你越痛苦；相反，你不在意那件事情，它反而会给你带来惊喜。想想你的高中，想想你的大学，哪一次不是这样？”
我回想了一下，发现牧小晴说的没错。高中的两年时间里，我因为成绩排名苦苦挣扎，情况没有丝毫改善。而当我开始心安理得当一个差生之后，我的成绩竟然慢慢有了提高。大二大三两年，还是因为沉迷写作，专业课程成绩跟不上，心情一度压抑。后来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写了个天昏地暗。奇怪的是，后来看专业课的教程感觉没有那么难理解，虽然成绩不高，但大学几年里没有挂课记录。更神奇的是，后来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找工作的过程顺风顺水，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一份待遇不错的程序员工作。
“对吧？每一次都是这样。当你接受现实，不再批判自己，不再患得患失，你自然会好起来。越是渴求，越是执着，就越是让你觉得痛苦。你的写作是这样……你和林雪儿之间，也是这样。”牧小晴轻轻抓住我的手，“李维，以后活得随意一点吧。这样，我们能更好地过完这两年。每一次我离开你，你都会出现一堆问题。但愿这两年里，你可以把心里的缺口全部填补，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能以一颗完整坚强的心去面对。”
我转过头望着牧小晴轻笑了一下：“哪有什么缺口，你今天说得话怎么玄？”
牧小晴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胸口上，轻轻摩挲。
“牧小晴，你摸我胸干吗？”
牧小晴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我一眼：“这里，你的心受伤了，被爱情所伤，被生活的压力所伤……到现在你的焦虑症还没有完全好起来对吧？”
牧小晴跪在草地上，把脸贴着我胸口，静静听着我的心跳。
“哎呀，牧小晴，现在大白天的……那边还有小孩子呢……”
牧小晴不为所动，她的声音像是梦呓一般低喃：“你还记得张学友的演唱会吧，看他连续又唱又跳三个多小时，很难相信他已经是一个接近六十岁的人了。李维，你觉得你到了六十岁能像他一样有活力吗？”
“我觉得不太可能……”
“我希望你能这样活着。”牧小晴打断我的话，“就算你到了六十岁七十岁，你也像他那样，依然活力满满。我真的，很希望你能这样活着。不要想着成为别人眼中的英雄，只成为忠于自我的诗人，专注于自己热爱的事业，你自然会发光发亮。李维，我只愿你平静快乐，我不要你成功。”
牧小晴轻轻闭上眼睛，久久地听着我的心跳。那情景，就像一位年轻的丈夫把脸贴在怀孕妻子的肚皮上，静静听着胎儿发出的轻微声响。如此虔诚而庄重，就像在明媚阳光之下举行的一场关于赞颂生命的仪式。
我把手搭在牧小晴的后背上，也轻轻闭起眼睛，静静听着凉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天籁之声，那是生命欢唱的乐韵。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32章
作者简介：一鸣，小说作者，写作教练，愿我能为你带来感动和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