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屋
午后,小屋里射进一方斜斜的太阳,当阳光渐渐填满整个房间的时候,就是这间房子最温暖、最安静的时刻。三只猫各自寻得满意的去处,用它们自认为最舒适的姿势无忧无虑地甜睡。作为家里唯一的人类,我正独享着春日里的静谧与慵懒,此刻整个世界都是柔软的。
我坐在阳台的书桌旁,任由太阳在我身上轻轻悄悄地挪移,我奢侈到不必去计较日子是怎样的匆匆:尽管发呆,尽管放空自己。直到最后一缕阳光离开桌角,我才舍得起身,去完成那件不得不做的正事——换季清理。在冬春和夏秋季节交换之际,进行换季清理大概是很多北方人的习惯吧!在这个带有一定仪式感的行动中,当人们收起厚重的冬装冬被,让夏日轻盈的衣衫重见天日的时候,仿佛一声春雷马上就要在天空炸裂,一场春雨即将到来,一片荷塘正镀满银白的月色......当人们将残存着夏季烈日余温的轻衫收起,让冬天的棉衣棉被再度登场的时候,仿佛看到了天空里第一片飘落的雪花......在这个过程中,总有一些旧物被评估对生活的价值,被决定去留的命运。被淘汰的旧物如同生活的碎屑,带着些许余温,被割舍,被遗落在岁月里。
生命承载的重量有限,我们不得不时常吐故纳新,再以轻盈的姿态迎接下一个季节,开启新的旅程。在我忙碌于衣柜整理的时候,几本封皮泛黄的旧相册从隐秘角落悄然现身。我停下手里的活,坐在地板上,轻轻地摩挲着它们的封皮。尘封的记忆如同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让人讶异而欢喜。在这些相册里,深藏着被时光封存的温柔,它们如酒,历久弥香,总让人怀念、沉醉与感慨。
我的老家在东北一个很普通的小城市。从小学四年级起,我家住在一排前铺后居的房子里。前排的铺面是一座黑瓦黑砖的老建筑,据说已有百年历史。我弟弟曾在房顶的瓦片间发现过许多清光绪年间的铜钱。谁也说不清,这间始建于清末、从中国最跌宕、黑暗的历史中走来,见证过百年沧桑的老房子里,究竟上演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更无法计算,在这个老房子里,有多少人来了又走。但此时我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家是这里最后的一户人家。
铺面后边的起居室,是我的父母为了改善三代同堂的居住条件而建的。它们曾一度作为违章建筑而存在。在我们家所在的这片平房区,像这样的“违章建筑”并不少见,后来,这些涉及民生的“既成事实”被统一办理了合法手续。它们作为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继续参与谱写这座北方小城万家灯火的乐章。终于有一天,它们留在了人们再也回不去的记忆里,渐渐地被高楼大厦所代替。
在我家这排房子的西边,是日伪时期遗留下来的红砖绿顶的日式建筑。红砖绿顶的日本房与黑砖黑瓦的清末旧民居由一条小胡同隔开,在东北最黑暗与混乱的历史中,这条小胡同隔着的是两种人间,两种人生。没人知道这排日本房当初是作什么用途的,如今它已成为普通民宅。日本房临街而立,与它后边的七八十年代建成的平房合围成一个小院落。这个小院里住着四户教师家庭。其中一家的女孩与我年龄相仿,我们是好朋友,因此我常到这个小院里和她一起玩耍。像我老家这样的小城,高中便是最高学府。隐藏在市井中的这个由教师家庭组成的小院落,在院外人的眼里,简直是清风明月般的存在。院子里的人和院子外的人见面打招呼、寒暄时,总带着一种礼貌的疏离感。
我所接受的家教,让我从小就对为人师者怀有一种敬畏。女孩长到十岁以后,便渐渐褪去稚气,开始注重在人前的形象,喜欢表现出稳重而乖巧的一面。我那时正是这样的年纪。在学校,我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进入这个小院时,在一众师长面前,自然能够把乖巧可人的形象轻松拿捏。
小院的最外侧住着王老师一家六口。王老师是高中物理老师,那时我还不曾料到,他日后会成为我的恩师。他总是沉默寡言,让人琢磨不透,显得颇为孤僻。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从来没理睬过我这个小孩子。他妻子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小学老师,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他们育有二女一男三个子女。家中最年长的女性是王老师的母亲,她皮肤白净,灰白的头发总是干净利落地梳在脑后,一丝不苟。她几乎从不与外人来往。在我居住的这片区域里,有两位喜欢独来独往、从不与人拉家常、扯闲话的老太太:一位是我的奶奶,另一位便是王老师的老母亲。
我奶奶自小家道殷实,在旧社会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曾享受过荣华与风光。然而,社会的变迁让她饱经风霜,从巅峰跌落谷底的人生让她看透了世态炎凉。这样的老人,自然懒得与人敷衍。王老师的老母亲,大概也曾走过相似的心路历程吧!
第二家有四口人。男主人李老师是一位初中数学教师,他为人随和,心情好的时候常和我们这群小孩逗两句。他每天坚持跑步,因此体格很健壮。他的妻子是一名牙医。他们育有两个儿子,二儿子很活泼,与我弟弟同龄,两人偶尔在一起玩。
第三家便是我的小伙伴一家三口了。她是独生女,父母的掌上明珠。他的父亲当时是高中的副校长,在我升高中之前,尽管他已经升迁了,但还是不忘交代他的旧同事关照我。她母亲在铁路部门工作,擅长织毛衣,因此她身上的毛衣总是花样翻新。因为我们两个孩子关系要好,后来我们的父母也走得越来越近,我家和小院里除王老师一家之外的人的来往也渐渐密切起来。
小院最里边住着一位头发花白的退休教师。虽然年逾古稀,却仍然精神矍铄,始终保持着为人师表的生活态度。夏天,他常常穿着一件白色半袖衬衫,悠然地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乘凉。即使是在最炎热的酷暑,我也不曾见他如院子里的其他男老师一般,脱去衬衫换上无袖背心。当树上的蝉热得聒噪地叫个不停的时候,他也只是轻摇两下手里的蒲扇。遥想他当年在讲台上,大概也是这样的风骨吧!老人的妻子和儿女已经相继离世,和他一起生活的外孙女,是他女儿的养女。小时候,我不明白什么叫晚景凄凉,现在回想起来,这位老人的处境,不正是“晚景凄凉”这个词的写照吗?
可是,冷暖自知,凄凉与否,也只是在外人看来,也许在老人蒲扇轻摇间,回忆这杯旧酒就足以慰藉他的晚景孤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