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式微,胡不归

这阵子的天气很不好,下了一个礼拜的雨。路边的树叶已经被打落,留下的是一地潮湿的狼藉。这时我才想起,自你离开之后,我从未有一次去看过你。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很盼望我们去看你的,哪怕就在你那里坐一小片刻,留下来吃一顿饭,你也已是像一个孩子般心满意足了。可是反应迟钝的我,却直到你离开后才终于明白你这个天天期盼,却总未如愿的小小要求。

你的老屋和舅妈家的楼房是相通的,每一次我过来,仅仅是出于礼貌的和你照一个面,叫了你一声之后便大步向舅妈家走去,那时的我,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在我身后,留下了你一个人坐在那空荡荡的房子里,从孤寂,到欢喜,再到孤寂。然后,我觉得我过于残忍了,为了弥补对你的一点愧疚,我偶尔把我的金步移向了你昏暗,沉闷的小屋。你每次见了我的到来,总是欣喜万分,立刻拄着拐杖走向里屋,从你那破旧的笸箩里面为我拿出你尽可能拿得出来的零食,大多诸如饼干,蜜枣之类。我知道,那是我的外公,或者你的子女孝敬你而买给你吃的。你似乎总是害怕我一会儿就走了,借此来让我在你的屋里多停留片刻。当我的手里塞满了零食,你指了指旁边的坐椅,示意我坐一会,而我却不愿意,仿佛是难以接受一间空荡的屋子里,就这样干坐着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因为我与你之间没有太多的话可说,除了你主动打破沉默的询问了几句我的母亲近来如何,之后,我便又跑向了舅妈的屋子将你给的零食与我的二姐分享。

某一个周日,我因一件东西落在了舅妈家要过来取。适逢舅妈家的楼房大门紧闭,我见你的老屋的门反锁着,便知道你应该是没有出去的。我在外大声地喊了你几声,正在睡午觉的你尽管行动迟缓,仍然急着穿好衣服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为我开门。你告诉我你刚刚才躺下去,我随意地应了一句:“哦”,然后向你解释了一下过来取东西便跑向了舅妈家里,完事后我竟然只是向你道了一句:“那我走了”便骑车离开了,我听到了我身后老屋的门吱呀的一声合上,那样的凄凉与落寞,令我如今是那么的自责。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脚是怎么瘸的,自我记事起,你走起路来就是跛的。他们说,是你幼时去割草时被蛇咬伤的,后来就再没有治好。

那时候的你还没有用拐杖,行动还算便捷。家里人都出去工作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走到村上的老人家里去闲聊,你会让我的母亲帮忙找一些简单的手工活在家里做做。年事见长,当你的白发脱落的只剩下稀疏的几阙,当你那夹着筷子的手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我知道你老了。你必须得依靠拐杖来走路了,可是于我没能想到的是,苍老带给你的竟是那样的苦痛。因为行动不便,什么都做不了的你只能终日坐在家里的那把老藤椅上,你每天都一个人眼巴巴的望着门前的那条石子路,哪怕这里有一个陌生人经过,这一天你就不会再感到那么空白无力了。

难得适逢我们几个孩子都放假,我就到舅妈家来和我大姐,二姐一起玩耍。有了我们,家里白天也总算有了点生气。这时,你会拄着拐杖慢慢地从你的老屋走到这边楼房来,我们在后门口吹风,聊天,还捉昆虫,你就满足地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的长椅上,你也会和我们说说话。有时候我受了委屈,在这边嚎啕大哭,你听见了总会从老屋过来,帮着我批评大姐二姐。我知道,那时的你,一定是最幸福的。

再到后来,你的身体情况愈加糟糕,你开始常年的咳嗽,一咳起来就折磨地你气喘吁吁,差一点就缓不过来的样子。舅妈家的水泥地开始换成了光滑的地砖,你再也不能一个人住着拐杖走到这边来了。我总是在这边的屋子里听到你一声声不间断的咳嗽,我的心底也对你产生过相当的怜悯与同情,于是我假装做游戏般跑来跑去到你的屋子里,和你随便说了几句之后又不经意的跑开,我知道,你是企盼的。

你的屋子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昏暗,即使点了灯,也是昏黄昏黄的。到了耄耋的年纪,本来应该是颐养天年,享受子女的回报的。可是你的丈夫,我的外公,天生不懂得世故人情,性子耿的要命,怎么样也不肯随便接受他女儿们的馈赠。但是对于你们这对完全文盲,连看个钟表都不会看的老夫妇来说,家庭的境遇确实很糟糕,用“穷”这个字眼来形容你们真的一点都不为过。更令人头痛的是,外公好赌,七十开外的年纪了,还在做着工地上的苦力活,等到手里有了一点小钱,却总是在外输的精光。他好面子,不肯对家里人说输钱了,回来报告的总是“今天赢了”,等到我那心里明白的母亲追问他赢了多少的时候,他便随便胡诌了一个数字。我记得有一个夜晚,你因此事而与他大吵了一架,似乎闹的很厉害,等到我和我的母亲他们赶到的时候,只见你坐在椅子上用你那枯瘦的手死死的拉着他的衣角,一脸的哀求与恐慌。外公依然以理直气壮的口吻嚷嚷着:“我走,我走!”而此时的你,却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只含含糊糊地抽噎道:“你干吗走··你不要走···”

从那之后,你的子女们也不再对外公喜欢小赌的嗜好有所劝诫和干涉了,依照我母亲的话说,“反正我们也不在给他什么钱,随他去吧。”而确实,直到你离开,现在的外公,也没能改掉赌钱的习性。

你知不知道,岁月即使再温柔,她也在我无防备的情况下给了我冰冷的一刀;你知不知道,昔日烙在骨血里的泪痕直到今天还有着清晰无比的印记。你的猝然离世令我的心灵刹那间碎成一片一片。我的脑子里像血崩了一样,那种空洞感瞬间袭来,很空很空。

我记得直到你在床前奄奄一息了,我的父亲才来接我去看你最后一眼,那时候我在学校上晚自习,完课后等在校门口的父亲告诉我说你想见我们几个孩子。那一晚,在读大学的我的二姐她们都回来了,当我到达你的老屋的门口,我看见村上的几个男人都在你屋子里守着,大门早已经被卸下了,灯火通明。我走进里屋,见到我的二姐戴着口罩,正俯身贴在你的耳边一声声地叫着你“好婆”,而你的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张大着嘴困难的呼吸着。你已经无法进食了,你一遍遍的叫着疼痛,你自己也知道,你已经走到生命的边缘了。

我的母亲为你守了十几天的夜不曾睡觉,眼睛早已熬得通红通红,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她见了我,让我戴好口罩到你的床边叫你,我连连唤了你几声“外婆”,你艰难的应了我。我的心绞痛万分,眼里的泪水忍不住滚滚地落下。父亲让我和二姐上楼去休息,我转身的一刻,握了握你的手,我想,你一定感受的到。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外公那样的状态,在你葬礼的那天,大人们忙着各种事项,而我们几个小孩便负责坐在一起为你折一些锡箔。外公似乎没什么事情要做,只见他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一个方凳上,目光呆滞,什么话也不说。我瞬间觉得外公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二姐当时对我说,“我以后一定要对爷爷好,赚了钱多买点东西给他。”

送你出殡,想到分明还在我眼前的你即将真正的不存在了,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外公在你的棺材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行了一个大礼。我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痛,那样的后悔莫及。

我如今再回到你的老屋,再也没能够看到你坐在那把旧藤椅上了,白天里老屋的门从你不再的那一刻开始,终于是整日紧闭着的了。虽然明白生老病死,在所难免的道理,但终究是人世间的一俗人,难以抛开一些牵绊着的情感。离去了,才开始想念。一点一滴,原来也是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我怎么能是不爱你的呢?当我想起你经历的所有不幸,当我想起你在世时精神上所承受的极大的孤独时,我的眼里依然饱含泪水,你给予我的那种柔情与温暖如春草般撩动着我的内心,当我抬起头有足够的勇气直视那漆黑的夜时,我宁可相信,在天堂的你以后再也不会承受那么多的苦痛了。而我,却还是坐在你寂寂的影子里,呢喃一句:

式微,式微,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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