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说要逃离大都市,可你还有回得去的故乡吗?

1

草长莺飞的四月,与父母一起回到故乡探望外婆。

那是一个偏僻的小乡村,四周山脉绵延,只有一条小小的盘山公路通向山外的世界。小乡村的中心聚居着数百户家庭,还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村庄散落在四面的崇山峻岭之中。

外婆的家,就位于小乡村的中心。记忆里,那是一片黄墙青瓦的房子,房子与房子之间,是青石板铺就的水巷。儿时的我曾无数次与小伙伴们穿梭其间,追打嬉戏。

我自己的家,则在一座不知名的大山之中。屋前是茂密的竹林和层层梯田,屋后是高耸入云的大山,旁边有一条小小的溪流,清澈见底,潺潺流过。也许是因为这条溪流的缘故,人们给小村庄命名为“小南溪”。

故乡小南溪初秋的梯田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彼时的小南溪与世隔绝,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就像山里的野草,太阳照耀便生长,风雨交加便舞蹈,无所谓天地广阔、过去未来,不求刻意、波澜不惊地活在每一个当下的日暮与晨昏里。

儿时的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随叔叔上山放牛。通常是日渐西斜的午后,待牛儿开始四散吃草,我们就会选一处草地躺下来,或者闲话家常,或者唱起歌谣。余晖脉脉温柔照人,山风轻轻拂动树叶,我们很快就沉沉睡去。醒来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头,彩霞布满天边。我们赶着牛儿,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依稀看见远处炊烟袅袅升起,心里无限欢喜雀跃。

对长大以后生活在都市里的我来说,那“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景象,成为了我对儿时山居岁月最温暖的记忆,也构成了我对梦想的晚年生活最美好的想象。

2

已经有几年没有回外婆家,到达的时候,外婆、舅舅和表妹都在门前迎接我。

一下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崭新的钢筋水泥的小洋房,记忆中黄墙青瓦的房子已经消失不见,青石板路也早已换成了水泥路。

从远处望去,一片钢筋水泥的新房子

我怔了怔,有刹那恍惚,觉得自己去错了地方。

舅舅赶忙跟我解释:“市里打算把我们这里打造成特色旅游乡村,还给了我们不少补助。你看,这是按乡政府的统一规划新建的房子,是不是漂亮多了?”

他的眼神自豪而恳切,我只好点头笑笑,表示赞许。

所幸九十五岁的外婆还如同几年前一样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我心里略感安慰。

午饭时,舅妈做了满满一桌菜,从自家饲养的鸡鸭鱼肉,到山珍野味,无所不有。外婆一直不停地给我夹菜:“快吃,这是你最爱的禾花鱼!”

禾花鱼是当地的一种特产。家乡的稻田以高山清泉灌溉,这种鱼自小就养在稻田里,喝的是高山冷水,吃的是禾苗结穗时落下的禾花,故名“禾花鱼”。大约是吸收了天地灵气,禾花鱼肉质细腻鲜美,无与伦比。

秋日捕捞的禾花鱼

“你知道吗,现在在外面要吃到真的禾花鱼太难了。禾花鱼本来产量就小,现在好多人都不种田了,哪里来那么多真的?那些城里人也真是傻,他们捞的禾花鱼,其实都是我们提前从城里买来普通的鱼,放进田里的。他们还出高价,一窝蜂地抢来抢去。”舅舅语气戏谑地说。

“对了,这几天山那边的杜鹃花开了,乡里正在那边举办杜鹃花节,敲锣打鼓,唱歌跳舞,热闹得很呢。好多城里人都专程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表妹兴致勃勃地问我。

我沉默地摇摇头,心里五味杂陈。

我心心念念的故乡,黄墙青瓦,青石板上青苔斑驳,映照岁月流淌;禾花鱼喝高山清泉,吃稻穗落花长大;野杜鹃远离尘嚣,在寂静的山谷里自由自在地开放。

可这一切的一切,也许只能停留在记忆里了。

与世隔绝的美好是多么脆弱,当人们欲望的潘多拉之盒被打开,美的摧毁便只在旦夕之间。

可我无法对人们有任何的心怀责备。我深谙贫穷的悲哀,更知道物质的力量。

儿时,我曾经坐在残破不堪的教室里,被四面袭来的刺骨寒风冻得瑟瑟发抖,手脚长满冻疮。那时的我,何尝不是无比渴望一台可以取暖的设备和一个温暖的教室。

而当我初次见识到都市的丰饶与繁华,我又何尝不是被震慑得目眩神迷、心驰神往。此后的少女时代,我几乎都在努力抹灭自己身上的乡土印记,尝试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都市女孩。

贫穷深处的悲哀,不在于贫穷本身,而在于在我们在努力走出贫穷的过程中,往往以彻底摧毁过去、摧毁真实的自己为代价。

而当我们终于走过贫穷,却发现,自己已然面目全非,再也找不回曾经的自己了。

这样的路途,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曾经走过,我们的城市和个人也都曾经走过。

我只是深切地希望我们的故乡不要再重蹈覆辙罢了。

3

第二天,我们沿着山间的小溪逆流而上,去小南溪探望阔别多年的故居。

从外婆家去小南溪的小路还是旧时模样,只是两旁的荒草已经没膝,山间的梯田也似久已无人耕种,杂草丛生。

通往故居的山路,这是路况最好的一段

正是仲春时节,丛丛野杜鹃开得如火如荼,各色野花星罗棋布,点缀在满山满野的翠绿之中,生机盎然,野趣横生。但那丝丝荒凉却仿佛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到达村口,二爷爷早已在那里等候我们多时。他是爷爷的亲弟弟,当年爷爷离开小南溪搬去城市生活,他就接任了村长的位置。一晃20多年过去了,当年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如今早已年过古稀。大概是因为常年劳作锻炼的缘故,他依然身材精瘦,面色红润。

进到村里,一种萧索颓败的感觉就扑头盖脸迎面而来。从村口到故居的路上,满眼所见,尽是废弃的老房子。一路几乎未见人影未闻人声,偶有三两声鸡鸣狗吠之声传来,显得格外寂寥。

“你们搬走以后,村里的人也慢慢都搬走了。有的去的乡中心,有的去了城里。现在村里一共只有8户人家。年轻人都去外面打工赚钱了,只有老人和小孩在家。”二爷爷给我们更新村里的现状。

我觉得我的心在一点一点沉下去。

及至看到故居,我的心霎那间沉入谷底。这还是我记忆中的家吗?门前的院子已经大半崩塌,父亲栽种的桃李、葡萄和云杉亦已尽数消失,只余一堆野花乱草在风中颤抖。房子也是一副年久失修,随时要倒塌的模样。

故居前的院子,已被野花杂草覆盖

房子后面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当年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大爷大娘家的房子已然全部坍塌,荒草藤蔓疯长蔓延,几乎将断壁颓垣淹没。只有门前的老梨树还如旧时一般挺拔苍翠,亭亭如盖。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年少时觉得世间悲凉,莫过于此。此刻,它却真真实实地我的眼前上演。我感慨万分,泪眼模糊。

“大爷大娘一家是搬走了吗?”我回头问二爷爷,努力抑制住声音的哽咽。

二爷爷沉默半晌,然后告诉我,他们一家几乎已经全部不在了。我们搬走后不久,老大就在进城回程的路上遭遇车祸身亡了。之后,大爷大娘也因病相继过世。再往后,老二和老三南下广东打工。不久之后,老二又回到小南溪,却不知为何郁郁寡欢、终日酗酒,两年前竟被发现独自一人死在家中。而老三则因为抢劫银行被列入通缉名单,亡命天涯,至今下落不明。

四月的阳光温暖明媚,我却觉得丝丝寒意入骨,如同置身冰窖之中。微风吹过,老梨树的树叶轻轻摇动,窸窣作响,如泣如诉。

他们都曾经是那样神采飞扬、精灵明亮的少年。我记得他们每天早上砍柴回来时,路过我家门口欢快的口哨声;记得秋天果子成熟时,他们爬上梨树摘梨时矫健的身影;记得他们捉弄我的时候,脸上狡黠而得意的笑容;也记得告别的那个秋日,他们相赠的那一袋重重的梨,和那一句:“你们还会回来吧?”

那时我们年少,觉得人生山长水远,天涯何处不相逢。却没料到,一转身,命运却从此天差地别,那不经意的一别竟成永诀。

我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4

离开小南溪的时候,暮霭沉沉,天色已经黄昏。我不住回望我的故乡,可是,再也不见日暮牛铃归的少年,也再也不见袅袅升起的炊烟。只有苍苍翠微伫立,静默无语,亘古如一。

在时代的洪流里,我的故乡终于悄然淹没,一去不返,成为了记忆里回不去的远方。

在这茫茫的时代洪流中,个人如同微渺的芥子,生死浮沉,并不能完全由自己决定。所谓命运,就是当你觉得自己置身汪洋,正要肆意畅游,滔天巨浪便已迎面袭来。

邻居的哥哥们,当年一定是满怀希冀、义无反顾地离开故土,奔向光怪陆离、五彩斑斓的大都市。他们以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却没有料到,城市华美广阔,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他们辗转于各个尘土飞扬的工地和机器轰鸣的工厂,在城市边缘阴暗的角落舔舐自己的孤独与绝望,愤怒与不甘。

他们踏上歧路,在黑暗中沉沦。城市的光芒从未曾照耀过他们分毫,却以他们的梦想和生命,献祭自己的璀璨。

而钢筋丛林的都市,不过是一场物质的狂欢与盛宴。豪华的住宅和车辆,昂贵的华服和美酒,大多用来标榜拥有者的身份和优越感。人们对着手机和电脑,微笑或者流泪,如痴如醉,浑然不觉天上云去云来,路边花开花谢。

而那站在城市高处的人们,周身光芒环绕,万众顶礼膜拜。他们到处发表演讲,一遍一遍告诉世人,自己如何凭借自身天赋和努力,战胜命运,走上人生巅峰。他们说,梦想的力量无穷大,人定胜天。

物质的繁盛和科技的发达,带来生活的便利和舒适,却让人们失去信仰,彼此淡漠疏离,麻木相对,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

绝大多数的成功,激发的不是敬畏、感恩和慈悲,而是狂妄、自大与贪婪,并不断将人引入歧途。

城市正在经历的,何尝不是一场更加深重的迷失。

人们需要的,是回归灵性的生活方式,拥抱和热爱自然,心怀敬畏与慈悲,彼此互相支撑,不遗余力地相爱。

可我们却选择在物质的欲壑中继续沉沦,与我们的救赎渐行渐远。

在这个故乡和远方都迷失的时代,我们终将归往何方,又将去向何处?

我坐在开往都市的客车上,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故乡的风景,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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