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城》是长在风日里的童话
《边城》的开头宛若一幅风俗画,又似一张素描勾勒几笔便把这座童话般的小城展现在我们的面前。“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西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家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蓬船。”就是在这样山清水秀的小城里才滋养了人性的美,造就了童话世界里才有美好。茶峒里的主人公翠翠便是汲取了之日月精华,正如《边城》里所写的那般“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
小说里翠翠的名字也是取之大自然,只因“住处两山多竹篁,翠色逼人”故取名为翠翠。翠翠的身上流露着大自然的野性,生命的活力,以及对爱情的懵懂,对爷爷的那份依恋等等。对于这个女孩,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都对她心生爱慕并都想娶她为妻,故而翠翠的爷爷就给他们指出了两条路一是车路,另一条是马路。故天保与傩送在一个月圆的夜晚相约到碧溪岨唱歌,他们轮流唱下去约定如果谁得到了翠翠的回应便得到爱情。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两兄弟之间的感情深厚,同时也能够看出他们内心的善良。那晚翠翠在睡梦中也听到了这顶好的歌声,并且还梦到自己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其实在翠翠的心里对于爱情是很模糊的,她不知道内心世界里到底喜欢的是谁?也许她的世界唯一确定的便是陪伴在爷爷身边。而我们可以看出的是在哪个茶峒的小城里老二傩送为了翠翠,宁愿舍弃父亲为自己准备的作为那携带碾坊的婚事,而老大天保则宁愿牺牲自己的爱情来成全兄弟。这种成人之美令我们欣喜。
此外在这个童话般的茶峒里,因为没有受到“文明社会”的规矩绳墨的浸染与束缚使得这里的民风很淳厚质朴无害。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纷争,没有心机。正如小说里描绘的那般“由于地方的风俗淳朴,便是做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还有老船夫的渡人不收钱,还常常请渡河的人喝酒。翠翠曾对老船夫打趣道“爷爷,你倒大方,请副爷同船上的人吃酒,连葫芦也让他们吃到肚子里去了!”老船夫活了七十多年,二十岁便开始守在这溪边。无论晴雨必守在船头,无人过渡时爷孙二人便坐在门前的大岩石上晒太阳好不清闲惬意。生活在这如诗如画的碧溪岨里,于风日清和的天气去吃一口酽烈的烧酒,尝一尝煎的焦黄的洒有红辣椒丝的鲤鱼豆腐;逛一逛那安静平和的杂货铺、油行、盐栈、花布庄;碰到水手时唠一唠家常日头便也要落山了罢。宛如同童话且富有生活气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使我们充分感受到了边地的安静和平、淳朴浑厚的文化氛围。幽碧的远山、清澈的溪水、古朴的白塔、翠绿的竹簧等山水风景与端午赛龙舟、捉鸭子比赛及男女唱山歌等民俗事相互交融,呈现出一种完美的结合。浸透着边城的整体生活风貌和独特的文化品格。
二、《边城》里蕴含的艺术
《边城》极美,对此聂华苓说:“在《生》中,沈从文是一个雕塑家,在《边城》中,他成为一个画家。”然而她又说“以艺术而论,《边城》不是沈从文最好的作品。”[1]《沈从文研究》88页。不过在沈从文的眼中却青睐《边城》的艺术手法。他曾言:“这作品原本金于一个小房子的设计,用料少,占地少,希望它既经济而又不会缺少空气和阳光。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或许艺术是自然与人生的完美形式的模仿品。而沈从文人生长的经历使得他对“人生”、“人性”、“生命”之间的联系与分割、存在与湮灭的关系产生了思考及远离政治而亲人性的创作手法,采用伦理道德的视角去剖析人生。
沈从文在《习题》的前记里感慨“我只想造希腊小庙,悬山地做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座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正是因为这样,沈从文在进行小说创作时会融入对人性的思考及人性的建构。故在展示人性运用了富有中国元素的中国山水写意画的模式。如文中的“白日渐长,不知什么时节,祖父睡着了,翠翠同黄狗也睡着了”或“溪面很寂静,祖父同翠翠在田园里看萝卜秧子。”寥寥几笔,若山水墨画那般恬静平和,透出湘西小城的幽静清和。营造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氛围。
而且为了充分表现人性,还运用了象征的手法。文中写到的爷爷死后及白塔的圮坍,到后来又的重建,便是沈从文内心对善良的人性再现的体现。象征的手法还体现在翠翠与竹林的关系上。翠翠是便是竹林的象征,在文中有过这样的描述“同小兽一样回头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故竹林便是她的内心世界的表征。其实对于《边城》而言,本身也具有象征性。它象征着“现代商业文明”尚未入侵,人性道德败坏之风还没吹到的净土。此外,对比的手法在《边城》里也多处运用。表现在人物的对比上面,把爷爷作为过去乡村美好德行的化身,与之相对的是船总顺顺是河街商业阶层的代表,还有大老二老不要碾坊,而要渡船的精神只是至上主义与“现代商业文明”所推崇的金钱至上的物质主义形成鲜明的对比。通过这些精神逐渐趋向物质的冲突,把一个民族最后一块具有原始民风的净土所处的困境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边城》背后的哀戚
在《边城》所描绘的那个世界,表面是似乎是平和的、温情的、淳朴的、纯美的,然而在这表象之下还存在着隐伏的悲痛。从《边城》所表现出的美与善是很直白的,展现出人性中的美与善是自然的、美好的。不过人性不仅仅存在美与善,还有其隐藏深处的阴暗面。因此沈从文才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 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
尤其是在写《边城》的过程中曾回乡探望病危的母亲,敏锐的发现乡村的进步中带有堕落的趋势。正如《长河题记》中阐述的那样“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是近二十年来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面对着种现状,他的内心是哀戚的。表现在《边城》里人物内心世界的情感是孤独的。那孤独感融入了沈从文自身的情感经历,包括内心受伤后的痛楚及生活中的压抑。这种不为人理解的内心孤独,与翠翠相对应。他热烈的崇尚美,故才描绘了山清水秀的茶峒,里面的生命是经过他美化后的样子。不过《边城》里的生活给我们的感觉是现实的同时也是理想化的,那理想化包含着那种对于堕落的趋势无法挽回的悲剧背后深深的无言的追悼。
故沈从文才在书写《边城》里时特意在平和之下刻画出一种难以排解的隔阂。那无形的隔膜几乎席卷了主要的人物。其中有爷爷与翠翠、大老与二老、二老与爷爷,甚至对于翠翠自我本身也存在着隔阂。这种隔阂在文中也提到如“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一切心上人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么份长长的白日下医治好了。”然“似乎”二字道出了那巨大深沉的无法真正接解除隔膜的悲凉,这无形的隔膜是时刻在暗示着《边城》具有的悲剧性。
边城中的人越是善良,我们才能更易于感受到隐藏背后的悲哀。这种悲哀,不仅仅存在情节的推进而加深,更体现在人物本身的气质当中。自然愈平静安祥,“自然人”便越显得悲哀,一个无形的“现代商业文明”一步一步笼罩这他们是生存的空间。不过这一切沈从文都没有直接挑明,而是让读者在用身心去感受那风景之美及人性之美的背后是痛苦无奈的哀戚。那哀戚之下蕴含着作者对乡下人现代生存方式的反思及对民族未来生存方式的终极关怀。童话化般的小城随着情节的推进,淳朴善良的祖父去世了,雄壮如小牛的大老淹死了,美丽的白塔坍塌了,傩送的出走了“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还有翠翠痴痴的等待。翠翠“清明如水晶。”那般的眸子,不得不面对血淋淋的现实。即使茶峒的青山依旧在,碧溪岨的绿水依旧流,但是这个如桃花源般的童话世界终究还是破灭了。这种破灭虽没有西方俄狄普斯王的剧烈的戏剧性,却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中国式的天长地久的悲凉。那种对乡下人在“现代商业文明”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被他浓缩在字里行间里深深地浸透入心灵深处。
四、沈从文里的《边城》
对于这篇诗情画意的富有童话的《边城》我怀有的是一种深深的热爱,不过在这“纯美的”童话里给我以冲击性的恰恰也是这点。在阅读这副唯美梦幻的“图画”时,仿佛你身处其中似的。你会碰到和蔼可亲淳朴善良的老船夫;会遇到天真灵逸、羞怯中见娴雅气质的翠翠;还会碰到在码头上扛东西的守信自约水手及穿着花布裙的小妇人正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做鞋子;还会听到傩送那悦耳的情歌。在不知不觉中你会被作者带入他笔下的的理想湘西世界,那里所有的人都是可爱的,都是可亲的。在那里可以看到买卖双方不肯让对方吃亏的你推我让,可以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真性情以及发现人性中蓬勃的野性的力量。这种原始的力量及人性美在“现代文明”笼罩之下慢慢的消失,这才是让我感触最深的。
随着越来越走近那个诗意的小城,会深刻的体会到作者意图不仅仅刻画的具有中国式乡村的暖暖的水墨画,而是想透过边城引起人们对“人生向上的憧憬”,重造民族品德。沈从文对此有过说明“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做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3]沈从文.沈从文批评文集[C].珠海出版社,1998.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才塑造出了这个纯洁明净、安静和平、诗情画意的童话世界。
这个世界的背后不仅仅是对纯美人性消失的痛苦还夹杂着沈从文身处于都市之中的不被人认可的孤独。这体现在边城里没有老伴的爷爷和没兄弟姐妹的翠翠,以及爷爷死后独守渡船的翠翠,构成了一幅孤独的画面。边城可以说是沈从文内心的写照,他的那句“照我思索,可以理解我。以我思索,可认识人。”便是最好的阐释。一生都以“乡下人”自称的他,对湘西人怀有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既有对他们的命运同情又有他们具有的原始野性的人性美的热爱。而边城作为寄托作者个人情感的载体,不仅表现了对堕落趋势之下的人性美消失的哀痛,更注入了作者自己三十多年生命历程所体验到的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