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小故事里的主人公都叫乌云珠。
这次叫做乌云珠的是一只狐狸,她家住在大兴安岭的一处深林里,家中一窝兄妹五个,她是第四只赤狐,天资笨拙还散漫易走神儿。她在有意修炼成狐仙的队伍中,基本属于没有希望的。但有个知心的表兄一直鼓励着她。
她听偶尔回山林来探亲的表兄说,如果能够成仙,就可以到人间去受人香火供奉,替人消灾降福,体验人间乐事种种。假若次一等的,能够成精的狐狸,也可以在山下过得逍遥快活,起码比现在整日里被猎户恶犬追捕强。
表兄是一只天资聪颖的白狐,自幼机敏过人,凌厉矫捷又伶俐可爱。岭上的飞禽走兽,没有不喜欢他的。他不知成精成仙多少岁月了。
从小乌云珠就对他十分仰慕,可表兄毕竟还是在山下的日子多,而她能成精成仙的日子又遥遥无期。能相见的日子屈指可数。表兄回山上来时,开始是做采药人装扮,后来又变成了教书匠和算命先生等等。乌云珠发觉每一次回来探亲,表兄讲起山下的生活,人间的女子,眼神变得越来越不像只狐狸了。她本无心成精成仙,觉得做只正常狐狸也不错,只为对表兄的眷恋,她心里好急,真恨不能早日变成人形,追随表兄去山下生活。
表兄曾在一风雨夜,和她在洞内讲起他为人间女子所伤之事,神情落寞。乌云珠才知道原来无论成精成仙,只要和人动了真情,都会消耗自身法力元神的。虽然不懂人间的爱情,但乌云珠心疼表兄,很快为他抓了些野兔山鸡补身体。表兄十分领情,稍微恢复元气后,就化作人形来逗乌云珠玩耍,还把她抱于怀中爱抚,亲密无比。她自幼心定不下来,悲喜难以自抑,容易孤单,表兄见到她时,往往耐心劝慰安抚,逗她开心。她和表兄交谈时,是难得的展颜之时,表兄曾叮嘱道,我不在时,你也要一直开心才好。
他告诉乌云珠,以后他再也不会对人类动真情了,他此次已被伤得道行大损,恐怕日后无力替人消灾降福,受人香火供奉了。那你就留在山上吧,我一定天天给你逮兔子吃,乌云珠表白道。表兄虽然心动,但毕竟在人间生活的日子久了,说:做狐狸哪有做人自由,在山上咱们被狗咬被座山雕追,在山下,只要有钱,我可以牵狗架鹰,那是何等的神气?好妹妹,你不必挂念我,其实人间有些好去处我还未曾对你讲过。什么地方?瓦舍勾栏,风月宝地。那里有什么好东西?真情。表兄答道。那里是看戏和做戏的地方,许多耐不住寂寞的人类都在那里消遣,听曲看戏,买春卖春,虚掷真情。如果我们元神有损时,能去那里取得一些真心真情,也可以快速恢复法力。
该怎么做?要很高深的法术吗?乌云珠十分好奇。表兄笑了,不难的,只要你修成了人形,这摄人心魂的法术,对于其他精怪来讲或许很难把握,但对于咱们狐狸,是生来轻而易举的,尤其对于世间男子,你只要能接近他们,就很容易取其阳气,具体的到时候你只要自由发挥就好。表兄又正色说道,好妹妹,我从来相信,你是有天资的。从第一次见到你时就信。你要好生修行,我在山下等你。
在陪表兄养病的日子里,乌云珠学会了认读人间的文字,表兄病愈后临行前,传授了她好些心法与方术,还给她留下了旅途所需的盘缠,两卷诗集和一条裙子。表兄是个心灵手巧的狐狸,那裙子是用他从岭上采来最美的野花和最柔韧的藤蔓编织而成的。他告诉乌云珠,人间的女子都这么穿,你以后要是下了山,就不能只凭着天生的一身皮毛游荡了。乌云珠见了表兄这么用心编织的裙子,好喜欢,更加努力修行。
终于有一天,乌云炼出了人形,她迫不及待地穿上裙子,带着书卷盘缠下山找表兄去了。但其实她的修为还不够,尾巴还不能自如地藏好。
下了山她才知道天下之大,她很快就迷了路,她记得表兄说的相会之地,舟船车马劳顿几度,盘缠耗尽,找到时却只有一片废墟,路边老者对她言道,这里曾是一处繁华所在,但目前已被战乱所毁。乌云珠心灰意冷,找不到表兄,人间还有什么趣味。但她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她决定一路继续寻他去。
她发现自己行走之时,常有人望向她,她想一定是表兄编的裙子引人注目,内心十分欢喜。走着走着,不觉天黑,她虽然有了人形,但还是狐狸的心性,困倦时就随意卧在任处街市的屋檐下躲避风雨。
表兄果然说的没错,乌云珠想,我们狐狸在深山老林里长大,从小就耐得住寂寞,不会轻易被诱惑,却能不动声色地骗吃骗喝骗人心,人间生活好容易。她在狐狸中间虽然不是灵巧的,在人群里又骗又偷却如鱼得水。她的心里没有人类廉耻的负担,也不觉得自己诡计多端,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羞,什么叫难为情。被抓了现行,她就认打认栽,但从不知悔改,没有罪恶感。最多就是换一个市镇,变一个容貌,继续寻觅表兄的踪迹。
直到有一日,她不慎睡在了一所地下风月场所门前,醒时全身已被束缚住了,尤其要命的是,她的尾巴被施法打了结,法力都发挥不出来了。她心爱的裙子也不在她身上了。她后来才知道,这里的老板是个狮子精,和狐狸有宿世的冤仇,下手狠毒,只要进了门,没有几只狐狸能从他掌中生还。狮子精见她学过人间的诗文辞藻,有意培养她在此间为她招揽生意。她野性难驯,宁死不从,但奈何狮子精法力高强,令她求死不得,几番凌虐下来,她还是就范了。
此后,她白日里周旋于登徒子之间,夜里思念表兄,担忧他现在何处,是否被战乱所伤。乌云珠逐渐适应了风月场的生活,甚至还从一些纯情少年身上,积累下了一点财物。可惜无论她见了多少可爱的少年,都觉不及表兄的神采风度令她倾心。她在那里骗人,也被人骗。有一日她忽然想起了表兄采真心补法力的方子,就接连几天用了起来,数月后,她的法力恢复了大半,乌云珠连夜找到了表兄送的那条裙子,逃离了魔窟。
第二天的集市上,她因为重获自由而高兴过头,还未来得及饱餐一顿,就露出了狐狸尾巴。转眼又被追踪她很久的道士和捕快抓进了人类的监牢。
秋后问斩,现在是夏天。
死牢中暗无天日,狱卒都很害怕她的妖术,无人敢近身,她无处采气,法术不得发挥,元神日渐衰弱,感官模糊。只有昼夜间自言自语念叨着对表兄的思念。
三日之后,乌云珠才发现自己附近有位失眠的邻居。那人在她上下左右哪个方位的监房她都辨不清。但她能听见他在弹琴。她问他是怎么把琴带进来的,他说反正都快死了,何必问这么多呢。可乌云珠继续问他别的问题。
比如:你犯了什么事进来的?这里这么无聊,早知道我也把表兄的诗集带进来。弹琴的人答道:有个罪名叫谋反。乌云珠不知道什么叫谋反,对此无法发表见解,但听起来挺好玩儿的,她想。弹琴的人也问她:你呢,因为什么进来的?什么诗集如此宝贵,让你念念不忘?
乌云珠答道:因为我是一只狐狸精,尾巴没藏好,就进来了。弹琴的人笑了,似是不信,但也不怕。乌云珠觉得他有点胆量。然后说起了表兄的事。弹琴的人又笑了:原来如此,令表兄也真堪称是位江湖奇男子了。怪不得你如此珍视,梦里都说个不停。乌云珠觉得被轻视了,于是告诉他,自己不仅会读,还会写呢。弹琴的人听她言来,兴致盎然。乌云珠当仁不让,将自己所写的尽数说与他听。
又是一刻沉吟后,弹琴的人说自己爱上了乌云珠,乌云珠惊讶不已。但也并未当真。她一心只在表哥身上,甚至对于死,她也并不感到害怕,因为普通人类只有用百年铁树削成的木刀,把她的尾巴砍成九段,才能真正伤她性命,据说这个软肋只有精怪间才知晓。现在只是活罪难捱。
但是他们慢慢聊起来了,有道是牢中日月长,乌云珠是一只口无遮拦的狐狸,无所顾忌地对他讲起了自己的一切,包括各种她自认为精彩的招摇撞骗的故事和她在魔窟里的经历。他听得时而大笑时而沉默。
数日后,乌云珠感到自己的元神似乎有所增补充盈,她十分诧异,如今无处施法采气,此气何来?难道此间还有活人的真心吗?她想来想去,表兄行踪不详,目前在她附近的活人,除了狱卒,似乎只有那位不善言辞的琴师。她才发觉自己已有了依恋之意。那是他的心吗?那我的心呢?也动了吗?她思索着。我是一只狐狸,我的心和人类的一样吗?
又是一个晚上,乌云珠和他断断续续地聊着天,狱卒们都躲得远远的。为了不用说话,谋反罪的邻居为乌云珠即兴弹奏了一首曲子。顷刻间,沉默的空白变得异彩纷呈,故乡大兴安岭森林明艳的秋色,寂静高远的天空,明月夜与极光…所有的光影色彩,大自然纯真深挚的爱,皆随琴声纷沓涌来,俱在眼前,鲜明活跃得令她不由得颤栗起来,乃至于一时间感到难以承受。她心里也涌出了许多自己尚不能理解的感受与思绪,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猛然顿悟了那卷诗集中,她曾反复读过但未懂的一句-表达人类情感的词:
此时,
此夜,
难为情……
也就在此时,她突感法力倍增,一簇簇火焰与真气随她的思绪迸发,由眉心传导到尾巴,乌云珠的尾巴骤然分了杈,变成了七瓣花的形状,每一丝花蕊都是由一条小火蛇凝聚而成。她随即横扫出去,挣脱了锁链,到了室外,火蛇成群随风狂舞,将整个死牢烧得千疮百孔。狱卒们叫苦连天,囚徒们趁乱四下逃生去了。
乌云珠从高处回顾火场,只见纷乱人流中,有个抱着琴的人已经跑远了……
半月后,战争止息,恰逢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越狱的事官府也不再追究了。乌云珠这次藏好了尾巴,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城中,因为她思念那弹琴的人,那琴声如月下山泉,一直蹦跳在她心间。她想他现在一定也安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