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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晚上更加透明,也就看得到更多星宿。月初没有月亮的那几夜,单凭星光打亮儿, 也会失足掉进水凼。八九点钟,热气褪去,羊群正是悠闲嚼豆秆儿的时候,羊倌偏要跟这些畜生较劲,他摇一摇那只头羊的角,它就机警地站起来,羊倌牵着它下山,羊群紧跟其后开始蠕动。头羊极不情愿地挪动,同时发出反刍的细微声响,羊倌轻声鞭打羊屁股,这家伙也不躲。在这种稳健跟前,羊倌也显得相形见绌。细微的咀嚼声之外,羊倌又听到小铜铃般的脆响,这是一头母羊,看见摇摇晃晃的大肚子,羊倌才想起来小铜铃的解释——他把耳朵贴在羊肚皮上,听不出什么名堂,关于小羊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这么恍恍惚惚,羊倌带着羊群下到河谷。一想到自己连夜赶着西山的羊爬到东山上,羊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虽不知道书记的花花肠子,但肯定一点,没什么好心!想到这儿,羊倌不那么着急了,他拴好头羊,整片羊群便都卧下来。羊倌挑一只肥嘟嘟的母羊,把脑袋枕在他的肚子上,安心躺下来。这样,轻而易举就看见了整个天河的星宿!最明显的是北斗七星,羊倌一眼就找出"勺子把",勺把尽头两颗最亮,羊倌捏起指头挡在眼前,"量好这两颗星的距离,"他在心里琢磨,"朝外伸长五倍。"——喏,他找到了,北极星,稳稳当当挂在那里。羊倌得意起来,观察星星的本事是打中学老师那儿学来的,"可是有什么屌用?"羊倌懊恼地拍一巴掌,脑袋下面的羊犊子发出极不情愿的咩叫,它们不会懂大熊星座,小熊星座,也不会懂启明星和银河······
青紫色的星光笼罩这一群毛茸茸的家伙,羊倌就看着星宿,他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每一颗星星为什么要眨巴眼,他的眼睑跟着星光的节奏抖动,闭合。现在,他感到周身弥漫着热烘烘的羊膻味,羊群反刍的声响;虫鸣窸窣,草叶摇晃,从静谧之中传来小心翼翼的搏动,羊倌闭上眼睛,于是先前天空中有亮星儿的地方,就在视网膜上留下一个青紫的亮斑!这几乎让羊倌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闭上了眼睛。他感到每一枚紫色亮斑都在振动并且膨胀,铜铃的声响中从那里面钻出,起初细微而轻巧,但立马得了势似的,开始躁动,声响杂乱。喧闹搅扰每一根神经,羊倌忍无可忍,他当然清楚,脖子挂铃铛的就只有这么一头母羊!他已经预备好给这畜生一点颜色看看,他几乎在睁眼的同时就跳了起来——
老母羊温顺地卧在草窠里,它不停回头张望,引得脖上铃铛响,短小的尾巴下面,一只湿漉漉的小羊脑袋已经探出来。羊倌懊恼不已,面对这个湿漉漉的家伙,他显得手足无措,一层透明的液体仍然包裹着小东西的脑袋,甚至它的眼睛也蒙住了,看不出一线生机,老母羊睁着两只圆滚滚的眸子,它是在寻求帮助吗?羊倌心头一紧,衣服上搓弄两手,好一会儿才鼓起胆子触碰那个鼓囊囊的肚皮,就像鼓皮,剧烈发抖。羊倌一下子明白,转身跑上南坡。幸得满天星光底下瞧得真切,扭头工夫,羊倌已经拾回一抱豆杆和树枝:一半铺在地上,一半生起橘红橘红一汪火。老羊背靠着火,有温度就有了精神劲儿,星光安安静静,老羊悠长地吐出一口气,舒舒服服躺下去。羊倌浑身发麻,他看那刚落到草窠上的羊崽子又瘦又长,像极了两条白肚儿毛手。母羊身上还拖着胎盘,可脑袋早早凑过来,它左闻闻右嗅嗅,一边 舔舐自己的小东西。羊倌看着篝火和星宿同时映照在这两个湿漉漉的小东西身上,发出崭新的光彩······于是那晚以后,每每谈起老羊生小羊的情形,羊倌儿总不忘他的那个比喻:
“就像下面条!”
七月这个晴好的清早,云梦村山梁子的公路上,停了整整齐齐三辆小轿车。
包括书记也没见识过这种阵仗。吃过臊子面,就在院门口候着,等到车屁股熄火,他就迎上去开门。他用右手拽门把,左手就垫着门框子的上沿儿。不一会儿车里头钻出一个油亮油亮的小脑袋,轻轻撞上书记肥胖而生茧的左手!这一着果然受用,脑袋油亮的小老头于是走出轿车,展示充满血气的好看神色;几乎是同时的,整个山梁子中间爆发出踊跃的"哦——"的一声,小老头这才发现公路上已经聚满了老乡亲,他便友好地挥手:
“老乡亲——”
“哦——”
这种此起彼伏的惊异只有去县上动物园看猴的时候才能听见,以至于现在双方都僵作一团。书记好容易想起来鼓掌的筹划,他一带头,整个村子的人才想起来跟着拍巴掌。
陆陆续续钻出来三个小轿车的人,这是县里头下来的工作组——不仅有上级班子,还捎着电视台记者和羊蝎子火锅城的大老板。书记家婆娘招呼着抽烟吃瓜,趁这档子,书记则跑到公路牙子朝半山腰张望——清清楚楚,羊倌正在赖在干草墩上晒太阳!书记有了底气,他几乎是腆着肚子走向全村老少,现在,他就像镇长县长那样气派,他扯起嗓子嚎起来:
“看羊——”
于是在整个村子的簇拥下,书记领着小老头的一班人马下山去。巡视组的一律穿白衬衣,黑西裤,他们脚底下的皮鞋很难适应庄稼人踩出来的山路,于是书记特意领大家走了平缓的拖拉机便道。穿白衬衣的都像一只皮球,下坡的山路颠得大家蹦蹦跳跳。拐过弯儿,书记如愿看到对面西山上扎的白涤纶,再加上山谷里头恰到好处的一阵风,这下几乎连书记自己要也要相信那就是羊!书记像一个领袖那样伸出短巧的手指引大家望过去——
“哦——”
整个村子都不知道原来自家有这么些羊哩!巡视组的小老头看到白花花的羊群,高兴之余,心里还是有些疑惑。书记知道,这时就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解释:
“孙传贵自家一百七十头;山梁子底下,芹秀自个儿拉扯四五十只羊······”
书记小心核算数目,唯恐“涤纶羊”超出两千头的汇报规模!巡视组听得仔细,这让书记好一顿对付。不过现在,事情终于来到表演的终点,书记再也不必手心攥汗,他几乎是把对羊倌的感激带着调门唱出来:
“咱们去看羊倌,” 她欢快地挥动小手,“这小杂种套羊最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