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一
生来一张嘴,便要说话。好的要说,坏的也要说,真的要说,假的也要说,想说得说,不想说也得说。从早说到晚,从小说到大,从生说到死,从古说到今,一刻也不闲着,逐渐成了超脱于饮食和喘气的重要功能。
为何要说?大抵是因为身边有人。自呱呱坠地乞求温饱的那一刻,便注定这张嘴不得闲的命运。毕竟人类是群居动物,具有社会性,需要倾听、理解、关注与支持,才不至于在茫茫尘世中显得寂寞。可人是越来越多的,嘴是越来越杂的,声音只有越来越大,才不会被淹没。但左右看看自己身边,上下打量目力所及的历史,会发现善言者寡,寡言者众,不知所言者甚众。后两者即便心存戚戚,大有不甘,也得黯然退场,或退至熙熙攘攘的闹市嬉笑如常,或退至灯火俱寂的窗前挑灯望月,感慨世态之炎凉,人命之卑微,寂寞也如浪花微微一泛,归于平静。人那么多,皆是如此,寂寞便如潮水一般,泛滥在繁华绮梦的浮云之上,淹没了整部人类发展史。
说不尽的寂寞需要排解。盘古选择开天辟地,女娲选择捏土造人,嫦娥奔月,夸父逐日,神圣而荒诞,浪漫而萧瑟。若说这些都是神话人物,乃是后人杜撰,当不得真,那杜撰之人大概尝尽了寂寞,口口相传之人也是知道寂寞的。有人聚一起建立国家,有人凑一块儿发展宗教,有人种地,有人行商,有人卖艺,有人考试,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抽烟,有的喝酒……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布衣草民,都抱着历史的车轮辗转腾挪,寻找不会寂寞的清静之地,结果又哭着笑着向更浩瀚的寂寞驶去。
寂寞从不可能消除,它与生俱来,且深入骨髓,是满天星子烙进第一个仰望夜空的智人基因里的永恒印记,是抓破皮肉,沥尽鲜血,也无法摆脱的本能,这不是高朋满座、夜夜笙歌所能改变的常态。人人各自独立,肉体和灵魂可以厮磨,却无法融合,醉时相交欢,醒后各分散,承认自我的存在,便投入了寂寞的怀抱,就像《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两人本无忧虑地生活在伊甸园,直到被蛇诱惑的夏娃同亚当共享善恶禁果,开了智慧,从而意识到裸体的羞愧,开始着衣,甚至避神不见。理论上无欲无求的人可以将它剥离,而能做到这一步的人,都躺进了坟墓。世人皆有七情六欲,不能一直哭,也不能一直笑,恐惧会减弱,亢奋会消退,不到百年的寿命,面无表情才是常态。这便是寂寞,人生的底色。
这个年代,承认寂寞似乎是无能的、做作的、可耻的表现,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做些什么,才不算浪费华年。随着众人振臂呼号着“做自己”,又不知该是什么样子,偏偏执着于烟火的绚烂,沉迷于表面的虚荣,为人情所限,为世故所限,为环境所限,为时代所限,常常跌进空虚的陷阱又茫然不自知,渐渐地不觉痛痒,变得麻木,幻灭之后又哀嚎造化的弄人。未意识到也好,有意逃避也罢,不解寂寞而活,犹如画师执笔在空中挥洒颜料,出于寂寞,又归于寂寞。
触到寂寞就要亲近寂寞,亲近寂寞就要多看书,多学习。因为写书的人是寂寞的,他们抚摸了历史,揣度了人情,看到了事和物的本质;承载其思想的文字也是寂寞的,它们来自遥远的洞穴中那看星星的智人用石头凿出的岩画,它们被赋予意义,给了声调,简了形体,穿越时空印在一页页白纸上;纸张也是寂寞的,被先民从捣碎的草木屑中筛选出来,晾在温柔的阳光下;阳光也是寂寞的,携着无数温暖明快的粒子,奔跑了亿万公里,直达地球……
看寂寞的书,做寂寞的人。学会了寂寞,便可以说些寂寞的话,走些寂寞的路,做些寂寞的事。终老之时,望着窗外灿烂的星空,可以长叹一声,说上一句:“寂寞啊。”
二
有些话心里明白,但总在表达时囿于修辞,所幸古人已经说清楚了。
子曰:“人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程子曰:“知命者,知有命而信之也。人不知命,则见害必避,见利必趋,何以为君子?”
谨以此文献给奋战在疫情一线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