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启示录:你最大的问题,是总让我孤立无援

1

爱是一点点积累的,不爱也是。

婚姻从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但归根结底是两个人的事。

这两句话很对,竹君的婚姻似乎尤其能证明这一点。

2

四十岁的竹君身材高挑,依然美丽,或许更加美丽,她的衣品,和她身上那股成熟、自信的味道,曾经一再使我怀疑,她说的是不是自己的故事,故事里那个曾经那么爱哭的小媳妇,到底是不是她。

我到最后不得不承认,人的确是会蜕变的。有些女人非要等到离婚之后,才会变回自己,变得魅力四射,这既让人奇怪,也令人遗憾。

竹君二十岁之前,一直与大姐在县城打工,她后来回到镇上,却是因为她大姐的那场私奔。

上世纪末,私奔尚被视为极其丢脸出丑的事,这在农村尤其如此,所以事过多年,竹君对当时的情形仍记得非常清楚。

大姐私奔前,曾经给竹君留了一封信,竹君自然是第一个知情者,所以她当时就曾发了疯地满城去找大姐。既有目标,又没有目标,甚至一度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竹君后来说,当她最后不得不回家把这事告诉父母时,那段路程她竟花费了将近三倍的时间。就是这样,她还曾在村外的一块石头上坐了很久,一阵哭,一阵呆。

她那时还年轻,尚没有经历多少世事。

竹君到家首先把这事告诉了跟她关系最好的父亲,父亲一阵沉默后,说了一句,走就走了吧,我还有二个女儿,一个儿子。这是一家之主,一个男人的反应。

父亲这显然是表示将不再认那个女儿了,而当时正在做饭的母亲听说此事之后,却立刻愤怒起来,她一边大骂,还一边提着菜刀满屋子乱转,就仿佛要杀人一样。

这情形当时把家里人都吓坏了。

母亲后面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肯出门,若不是亲友连日安抚开导,家里农活又多,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抬起头来。

竹君现在提起此事,一脸苦笑,说,曾经那么不可动摇的道德,不过几年,就成了狗屁,现在想想,真是笑话。

大姐走了,竹君成了家里最大的孩子,家里现在既然是这样一种情形,竹君当然不能不管不顾,她却就是这样回到镇上来的。

竹君再说到这个,又是一脸苦笑,说:我当时却没料到,我的婚姻会伏笔于,甚至决定于大姐那场私奔。因为我妈的性格,我的婚姻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能自主,但这件事只有使我更加不能自主。

她为此总结道:我们这代人,很少为自己活,能够为自己活,所以我们就总是活在一连串的错误里。

3

竹君的第一次恋爱,正发生在,在镇上一家服装厂上班期间。

那男孩做得一手好菜,是厂子食堂的厨师,还是厂子的侄子,这事正是厂长夫人一手撮合成的。

那时候厂长夫人、竹君的班长、主任常常会跟竹君说,这里活不多,你去食堂帮忙吧,随便干点什么都行;竹君就这样跟那男孩逐渐熟悉起来。

这再加上男孩个子很高,长相不错,人很活络,时间一长,两个人的关系就有些确定了。

首尝爱情滋味的竹君,那时候已经开始在做各种甜蜜的美梦,然而她却未料到,她家的那个法海,也是道行很深的。

竹君的母亲,此时也正在为竹君张罗亲事,她相中的是另外一个男孩。

这个男孩,却是村里的一个女人介绍的,马上将部队转业,而且还因为爷爷在台湾,据说家里很有钱。那时候的人,对军人仍旧有特殊的好感,那几乎就是正派可靠的保证,而谁家有一个台湾亲戚,那也足以叫人羡慕,这小伙子居然得天独厚,两样全占,所以竹君的母亲立刻就动了心。

母亲即因此有一天就把这事跟竹君说了,竹君当时的回答是不看,现在还不想谈对象。竹君当时完全没有把这当回事,而母亲也同样,只不过她们一个是因为已经心有所属,一个是只当女儿害羞罢了。

那时的竹君平时的确很有些羞涩,母亲完全想不到她会在偷偷谈恋爱,于是这母女俩在这次谈话之后,就仍旧各干各的去了。

竹君到冬天的时候,已经想把自己的事告诉父母了,可是这事却被母亲捷足先登。

竹君那天回家,母亲显得非常高兴,她告诉竹君,我今天在集市上看到那个小伙子了,真的很不错,我跟媒人商量好了,你下次休班,就去相相。

母亲一向说一不二,是很霸道的,竹君这时才知道大事不好,她急忙转身出来,就去找了父亲。竹君有很多话,向来只肯对父亲说。

爸,我们厂长已经给我介绍一个,是他的侄子,我看好了,已经早在交往,可是我妈还让我去相亲,你去帮我说说吧。这是竹君当时见到父亲时的原话。

父亲问,哪里的人?竹君说,某地,海边的,家里没地。

种地很累,竹君以为这是好事,能够打动父亲,可是父亲沉默了一下,却说:这不好办。你妈就怕没地,说什么都得买着吃,将来有点什么事,一点着落没有。

一般的农家不会指望更好的生活,母亲很实际。母亲认定的事很难改变,竹君越发不安起来。父亲到底还是心向女儿的,于是他想了想,最后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意,那你就这样。你不去看恐怕不行,你去了,说没相中,或许这事就过去了。

那么就去看吧,竹君依计而行,那天去媒人家,果然只敷衍了几句,就出来了。

竹君先回的家,而后不久,母亲也回来了。母亲回来,还是很高兴,她说,小伙子看上你了,人家要我早点回话,你相中没有?

那小伙子居然这样没眼色,一点没看出自己的冷漠,竹君很不高兴,她说:我一米六八,他才只比我高了一点点,长的也太一般,我没看好。

母亲的脸立刻拉长了,教训道:个头模样有什么用,能用来吃,还是能用来喝!人好,家里条件好就行。人好,你就不会吃屈,条件好,你嫁过去就不用吃苦,你都这么大了,这点事还想不明白吗?

竹君不满道,只是一面,你怎么就知道他人一定好呢?你这还不是听人说的?母亲反驳道,我这么大岁数了,看人的眼光是差不了的,你知道什么!两个人就这样吵起来了。

母女俩起先还只是经常为这事吵,为这事冷战,偶尔的,母亲也会改变,或者暂时放开,或者想用一些道理说服她,或者采取一些办法来软化她,可是时间长了,母亲见她决不松口,就彻底改变了策略。

这期间,小伙子一直在追求竹君,也一直在母亲身上下些功夫,包括送礼,这让母亲的决心更加坚定。母亲是决不服输的人,就是跟丈夫也是如此,母亲必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安排孩子的生活,必定要为女儿一辈子的幸福负责,必定要女儿嫁给自己相中的姑爷,这一切加在一起,于是母亲在又一次冷战期间,就终于“病”了,病的水米不进。

病了的母亲见人就是一句话,女儿不听话,她活不下去了,这让好面子的竹君感觉到巨大的压力;病了的母亲不肯吃饭,还总是流泪,一连几天,这又让倔强而又善良、单纯的竹君痛苦、心慌。

当妈的熟知女儿的性情,这是她最后的方法,也是她不赢誓不罢休的方法。母亲觉得自己这是为了女儿的一生,女儿的幸福,才这么做的,一点错误没有,心安理得,甚至还可能有某种崇高感;这世上有多少儿女顶得住这种压力,尤其是像竹君这样的女孩?于是最终,竹君便不得不结束冷战,来跟母亲讲和了。

女儿肯主动来讲和,这已是母亲的胜利,母亲抓住时机,立刻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话搬了出来。母亲说:我们还能活多久呢?这还不都是为你们好?天底下哪有父母害儿女的道理!你大姐不听我的话,跟人跑了,难道你也要这样?你大姐已经让我跟你爸抬不起头来了,你要还是这样,那我们两个都不用活了,我们这个家也不用要了!

母亲一边说,一边哭,泣不成声,泪流满面,而这后面的话却是最能击中竹君的心的。

大姐的事刚发生不久,这事的阴影还仍旧远远没有过去,大姐已经弄的家里这个样子了,已经够使父母伤心的了,我怎么还能够再去违背他们,使他们伤心?母亲的话很有效,竹君在那一刻瞬间忘了自己,忘了厂长的侄子,丢了自己的爱情,她冲动之下,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好,妈,我答应你。

竹君说这话时也是泪流满面,她当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泪是为何而流,但是那句话脱口,一切已成定局。

4

竹君自那以后,就开始跟那小伙子交往,直到终于结婚。

竹君开始时很勉强,但后来也就逐渐接受,能够全身心投入了。

中国女人骨子里总有那么一种安分、安然、忠诚,甚至都不需要什么忍耐,这大概都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丈夫,那家是自己的家,是自己一生的依托的缘故。很传统的竹君,自然也没跳出这个圈子。

但是这也不能说,她们这样的女人就没有爱情,她们因为接受而实心实意,全心全意,那已经就是爱情。她们如果还是从不接受到接受,一点点地建立起感情,从而实心实意,全心全意,那就更是爱情。

她们这种爱情虽然不那么崇高,火热,但稳定、踏实、绵长、深远,尤其可贵,尤其会令人感叹如今爱的浅薄,家的脆弱。

竹君与那个小伙子谈了一段时间之后,就结婚了,新房是六间新建的大瓦房,它经过装修布置,在农村显得很有气派。

那已经是当地农村当时所能达到的最好条件了,母亲为此当然很满意,也很得意,但是很快就了解到这个家的实情的竹君,心里的感觉却跟母亲不太一样。

因为丈夫这个据称很有钱的家,为了建新房、办喜事,却竟然是负了不少债的,而且这债都分给了竹君两口子。这完全与婚前所给的,那个决不会给他们任何负担的许诺相违背。

竹君有一次回家,曾经把这事悄悄跟父亲说了,父亲说,你们还年轻,这不算什么,于是竹君从此就再也没提。她实际上也并不太计较这些,只是说说,只是觉得公婆说话不算数,当初吹了牛而已。

竹君心里最为难的事,却还是她婆婆和大姑太过难缠。

婆媳似乎是一种天敌,可是竹君的婆婆却尤其难弄,她这个人不但无事生非,总是处处挑刺,而且还经常在村里说竹君的坏话。而竹君的大姑虽然早已嫁出去,却还是要经常回家指手画脚,管东管西。这母女俩结成同盟,几乎是专门来对付竹君的。

竹君年轻,脸皮薄,又跟她父亲一样,最怕人家说自己不好,所以她发现这个情况之后,立刻就小心翼翼起来。夹起尾巴做人,这就是竹君那时的生活态度。

然而竹君却想不到,她的委曲求全,换来的却不是和平,而是得寸进尺,她终有一天会避无可避,没有退路。

竹君与姑婆更大的矛盾发生在婆婆得了肝癌之后,那时候她已经结婚一年多,因为丈夫身体有点问题,还没有孩子。

丈夫家因为建新房、结婚已经负债,但婆婆的病却不能不治,所以那时钱的问题,就成了他们家最大的问题。

台湾爷爷那寄来的钱,实际上是被大姑的公公借去了不少,这首先是要去要回来的,可是开口之后,那公公却说,钱都被他儿子用了,做生意赔光了。他那意思自然就是说,这债务应该转到你家女儿、女婿那里,跟我已经没有关系。

那么竹君家就只好再去找竹君的大姑。

竹君不清楚丈夫他们跟大姑是如何交涉的,她唯一知道的是,那钱一分都没有拿回来。于是竹君听说后,就立刻回了娘家。竹君回家跟他爸要之前的彩礼钱,她爸二话没说,就给了。

那钱父亲本来也没打算留着,原是为了竹君急需时拿出来的。这当然也是急需,只不过不是预想的那种急需。

然而这点钱和各处筹来的钱,对于肝癌患者来说,那只是杯水车薪,所以这还得设法。这时候,竹君丈夫一家,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在台湾的爷爷。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这个电话由竹君来打。

为什么要我来打?竹君很诧异。

丈夫他们说,因为你是新媳妇,爷爷不好意思拒绝。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没跟他通过话,我哪会有那么大面子。竹君又说。她同时心想,这种事爷爷难道会不帮忙吗?为什么要这么费事。

家里曾经给爷爷寄过你的照片,爷爷看了很喜欢,他在信里也经常夸你,对你印象特别好。丈夫他们又说。

一阵迷魂药彻底把竹君灌晕了,既然是这样,既然是为了婆婆的病,那就打吧。她想。简单的她,那时完全没想到这里面会有什么问题。

跟人要钱,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这对于要面子的竹君就更加难堪,更何况她与爷爷也不熟悉。但是一心为了丈夫,为了家人的竹君,却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电话,打电话要去镇上的邮电局,竹君是带着三百块钱去的。竹君拨通电话,先喊了声爷爷,自报家门,那边的爷爷就道,哦哦,是你啊,孙媳妇,你有什么事吗?

竹君不料爷爷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很意外,但她也只好直奔主题了。当她把事情说完的时候,头上、脸上、身上已全是汗。

竹君说完,爷爷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孙媳妇,我知道就是要钱。你知道我之前曾给他们寄过多少钱吗?不算首饰、其他,光现金就二十多万。我这里有老有少,本不容易,可是想到家里更难,所以我就勉为其难了。

爷爷之前居然曾寄过二十多万?那这么多钱都到哪里去了呢?有这么多钱,家里建房结婚,为什么还会负债,婆婆的病为什么还会没钱医治?那时候的二十多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就是在城里,那也绝对是一笔巨款,竹君这样想着,就这样问了,差不多是自言自语,爷爷说,他们不过日子呐,大概把我当聚宝盆了!按你们的消费,这二十多万能办多少事啊,可是他们还就是能动不动没钱!老实说,这次我本来是不打算再寄的,可是现在既然是你开口,那我就再答应一次。我给你寄去三千美金吧,我岁数已经大了,活不了几天了,你告诉他们,以后就别指望我了。

竹君挂了电话,一阵发愣,问身边的丈夫,二十多万呐,都怎么花了?丈夫却摇头,我也不知道。除了大姐那部分,盖房子结婚那部分,再也算不出个细账。基本都是吃了喝了吧,有钱的时候,家里几乎每天都有亲戚来,就是没人来,家里也不知道俭省。

那时候的三千美金,就是三万多人民币,爷爷寄来之后,竹君和丈夫就去县城提出来,兑换好,一部分存上,一部分带回家了。

竹君知道婆婆和大姑是什么人,怕以后说不清楚,所以她回家立刻就把钱和存折,都交给了婆婆。尽管丈夫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治病的事,家里的事,还都得靠竹君跑前跑后,跑里跑外。

竹君却万万没有想到,她就是这样做了,到最终,也还是会说不清楚。

5

婆婆一拿到钱,就立刻把欠别人的钱还了,但对竹君从家里拿的钱,却一个字也没有提。竹君有一次跟他父亲提起,很有点歉疚,因为那钱也可以说是父亲的,但是父亲很淡然,说,他们就一个儿子,反正有剩是你们的,有债也是你们的,随他们去吧。

父亲总是这么大度,这么超然。

父亲是这样做的,她自己也做的很好,他们总希望能将心换心,一团融洽,可是几天后传来的一个消息,却把她的幻梦彻底击碎了。

几天后,竹君婆家的一个亲戚,一个女人,悄悄找到了竹君,她犹犹豫豫地道:咱俩一向不错,我是知道你这个人的,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可是又憋不住。你知道你婆婆和大姑都跟外人说什么吗?她们说,你婆婆的病都是你气出来的,你好吃懒做,还整天跟婆婆吵架。你爷爷寄来的钱,都在你手里,也都被你花光了,弄的现在又得出去借钱。

竹君一听这话,立刻懵了,眼泪也瞬间流了下来。等到丈夫回家,竹君便跟丈夫诉苦,丈夫却道,你别听人瞎嚼舌头,这话我怎么没听说?钱在不在你手里,你花没花,我最清楚,你管别人做什么!

竹君本来是很想去问问婆婆的,可是她脸皮薄,放不开来问。她更怕婆婆病着,一旦问不好,吵起来,更叫人说,如果婆婆再问她要证人,那她就更加难办。她本来纠结的不行,憋屈的不行,现在有了丈夫这句话,她立刻就觉得释然不少。

丈夫是知道她的,这似乎已经足够。她那时从来没有想过,丈夫为什么不去找找大姐,让她再少胡说八道。

然而竹君想把这事就这么过去,可人家不行。

又过几天,竹君嫁到外地去的二姑姐回来了,那天竹君和二个姐姐一起包饺子,她们包着包着,忽听那二姑姐就冷着脸问道:大姐,咱妈到底是怎么病的?

竹君一听到这话,就心里一惊,她正要把婆婆病发的来龙去脉解释一下,可是那大姑姐已经在怪声怪气地回话:谁知道!这句话顿时把竹君气的说不出话来。

你们在家,怎么会不知道呢?咱妈一直好好的,怎么就会一下子得这种病呢?二姑姐又问。

大姑姐这次没有言语。

咱妈的病是哪天得的,你们之前难道就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能早点给咱妈治!二姑姐越发埋怨起来,大姑姐这次说,我不经常回来,我哪知道咱妈是哪天病的,这事也没人跟我说!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句句暗藏机锋,竹君这才知道,自己不但是曾致人死病,还是曾耽误治疗的,她的心不禁颤抖起来。她完全没有应付这种事的经验和本领。

姐妹俩的对话夹枪带棒,仍在进行,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起劲,竹君到最后终于听不下去了,她放下擀面杖就走了出来。

大姑姐三天二头就往家里跑,总不怕把家里搅乱,还总想抠点什么回去,她居然说自己不经常回来?婆婆刚一病,就通知了大姑,而且检查结果一出来,家里还曾去问她要过钱,她怎么可以说自己不知道呢?

竹君在外间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平静了一下,这才转头对着里面说道,大姐,妈的病你真的不知道吗?

竹君本来是想跟大姑辩辩理,哪知道大姑立刻跳了起来,冲着她就破口大骂。

大姑的指责辱骂如狂风暴雨般袭来,完全不给竹君开口的机会。竹君之前哪曾经历过这种阵势,她一下子就败下阵来。竹君先是一脸煞白地惊愕,而后是泪流满面,到最后竟是落荒而逃,躲进自己房里蒙面痛哭起来。

那天恰好是婆婆生日,家里来了不少人,但是那天竹君一整天没有出房间,却也始终没人来喊她一声。中午没有,晚上也没有,其他人没有,丈夫也没有。这一切似乎说明,竹君的确是罪有应得了。

其他人没有管他,尚有情可原,可是她丈夫是最知道她的啊?他即便不能为竹君出头,至少也该来问一下,安慰一声吧?我曾经就此事问过竹君,竹君说,我当时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梳理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那时完全没有想到丈夫,甚至也一点都没有怪他。

一般家庭如此,就已经能够造成很严重的夫妻矛盾,使人心冷,而竹君,她当时竟是一点没想到丈夫是应该来关心她的,她甚至还一点都没怪,甚至还觉得这事完全与丈夫无关!显而易见,她当时在那个家已经有多么习惯孤单,习惯冷落。她远远还没有看到,婚姻还有另外一种样子。

那天晚上,最终肯来看她,说几句安慰话的,却只有丈夫的大舅,她的舅公公。老人进来就叹气,拿热水给她喝。老人告诉她,他知道这个家是什么样子,自己的妹妹是什么样子,他曾经多次说过妹妹,但是没起什么作用,实在无奈。

大舅的关心,让竹君感觉到一丝温暖,她这才能把所有的委屈一一道出。一老一少在那晚说了很久,这让竹君的心情平复了不少。竹君自那晚之后,对大舅产生了很深的感激,她就因此在大舅去世的时候,狠狠地大哭了一场,直到离婚后,直到现在,也还会思念他,经常说起他。

竹君是一个很知道感恩的人,那个家除了大舅,对他最好的就是三妹了,所以她到现在,也还是仍旧跟三妹来往,关系很亲。

竹君第二天起床,尽管心里别扭,但还是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切照旧了。但是她的遭遇才刚刚开始,她丈夫对她的伤害,那才是致命的。

6

竹君在这样一个家里,所遭受的就等于是一场围剿,但是她咬着牙忍受了。

长话短说,不久之后,竹君的婆婆在她的伺候下终于去世了,身累心累的竹君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觉得她不管怎样,已经对得起婆婆,没有留下愧疚,她从此以后,就可以守着丈夫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老辈下葬,这对中国人是一件大事,所以那天,竹君的父母家人也来了。竹君实诚,婆婆尽管那样对她,她在那天也悲伤的不行,她尤其在看到丈夫痛哭的时候,会越发止不住眼泪。她那天已只把婆婆当做自己的亲人,完全忘了她们之间的矛盾,可是令人费解的是,大姑在那天却依旧不肯放过她。

自己的母亲病了,大姑却不肯还债,更别说出钱,她更在母亲病重的时候,也只是来看一眼,说几句闲话就走,然而母亲死了,那天哭的最为响亮,最为凄惨的,却偏偏就是大姑。

大姑当时几乎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她一边大哭,还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说自己最知道母亲拉扯儿女的不易,最知道母亲死前受了多少委屈。这期间,大姑还会不断扑向死去的母亲,声称自己要跟随她去,得要好几个人死死拽抱,这才能够拦住。

大姑的声音很大,不由竹君听不到,她偶一抬头,还总能看到有几个人正面带异色地看着她,于是这件事就像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终于彻底把竹君压的吃不住劲了。

父母家人在场,这当然也给了竹君从未有过的勇气,实在听不下去,看不下去的竹君终于不再跪着,忽然立起。竹君找到母亲,把她拉到一边,哭着忽然就跪了下去,哀求,妈,妈,我实在受不了,你快带我回家吧!我再也不在这个家了,死也不在这里了。

母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二曼,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快跟妈说清楚!

我说不出来啊,妈!竹君嚎啕大哭。

竹君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是心里明白,说不出来,她越是在某种特殊情境下,越是嘴笨。竹君在服装厂可是一把好手,一点就透,甚至不点也透,有很多方面甚至就是厂子里的技术员也比不过她,但她在跟人理论这种事上,却总会落在下风。

理清纷争,处理矛盾,本从来就不是她这种心中少有杂质,性情太过平和的人的长项。

竹君那天死活都要离家,可是又说不明白,只是哭,她妈最后急了,顾不得是什么场合,一把就把女婿拽了出来。

丈夫那天是怎么跟母亲说的,竹君不知道,但是显而易见,母亲是听明白了。母亲是不好相与的人,她之前为了她所谓的爱,能够把竹君带进沟里,但她现在却不会依旧把孩子往沟里推。

母亲一旦明白,就不让了,她说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做无理的事!她说着就真的要拉竹君走。

竹君的弟弟那时还在上学,他在旁边听明白了,更是一蹦三个高,直接就奔着姐夫去了。他喊,我叫你姐夫是不错,但是你欺负我二姐绝对不行!不就是在你们家吗?你们家谁有种,给我站出来。

那孩子随父亲,当时个子已经很高,完全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竹君娘家那边的人自然都是不让的,这倒吓得竹君婆家这边,没一个敢出声,就连那嚎叫的大姑姐此时也悄悄地躲到了后面。

事情眼看不好收拾,这时候还是竹君她爸和大舅公出来说话,才把事情压下来的。

大舅公说,外甥媳妇,我知道大家是委屈你的,你看我面子,有什么事等过会再说。竹君她爸则说,二曼,今天是你婆婆发殡的日子,怎么的也得先把她送走,你现在还是他们家的儿媳妇,咱们不做无理的事。

竹君竟就因为这两个人,这两句话,答应一声,就乖乖地去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竹君的大舅公却是在婆婆去世后的第三年去世的,同样是肝癌,那原本就是他们的家族病。三年以后,竹君仍旧没有忘记她当初所受的委屈,而且她此时的性情已经有所改变,所以竹君到那时才终于有了一个自我昭雪的机会。

她是太注重自己的名声了。

人死去后二年,每年有一次大祭,就在人死去的那一天,这在我们这里称之为“烧二周”、“烧三周”。婆婆“烧三周”那天,家里照例要招待亲朋好友吃饭,竹君的发难就在那一天。

那天等所有的人坐好,竹君突然立起,大声道,我今天有话说!亲友们之前从来没看到竹君有这个样子,正愕然间,竹君已盯着大姑发问,大姐,你今天说说吧,咱妈到底是怎么病的?大姑一声不出。

一片寂静中,竹君看了看大家,又说:大姐,你不要不说话,你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只需要说清楚咱妈的病到底是不是我气的就行了。你也是做儿媳妇的人,当知道婆媳之间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可是我当初跟咱妈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骂过她一句吗?咱大舅如今也是这个病死的,你倒说说,他到底是被谁气病,气死的呢?大舅临死前,把什么话都跟我说了,一五一十;地点、时间、有谁,你说的,大姐夫说的,全都清清楚楚。我从来不会拿没影子的事说话,我今天若不是有了证据,也不会这样问你,你倒是说啊,这到底是不是你们家的家族病?

竹君那天理直气壮,豁出去了,这逼得大姑低着头终于说话,是,没有,咱妈不是你气的。

竹君随即又盯着大姐夫:大姐夫,你说!咱妈的病你们真不知道吗?这边是不是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你们?咱妈是不是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就跟你们说过?

大姐夫最怕竹君说出跟他要钱的事,他急忙点头,是是是,咱妈临死的时候,还曾说冤枉了你,夸你是一个好媳妇。她说爷爷那钱一寄来,你就全交给她了,你一分都没有拿过。

婆婆是否真这样说过,现在已经没法知道,但是大姐夫既然这样说了,那也就够了。竹君终于舒了一口气,慢慢说,好,你们还算有良心,那我还认你们是大姐、姐夫。吃饭吧。

竹君让大家吃饭,而她自己却跑到房间里哭了一会儿。哭完了,竹君又呆呆发愣,她觉得今天这事办的太有点容易了。

竹君即因此在那天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得有勇气的,不能够一味退让。

7

婆婆去世之后,家里的老人就只剩下公公,大姑没了同盟,兴不起风浪,也就来的少了。

但是竹君与丈夫的磕磕碰碰在那之后却逐渐多了起来。

两口子之间少不了会有磕磕碰碰,尤其丈夫还是个嗜酒的家伙,但是竹君那以后的不肯相让,也是原因之一。经过几年的磨砺,竹君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憋憋屈屈,尤其温顺的小媳妇了。

一个家,一个丈夫,能够把女人变成这样,这真不知该说是竹君成长的悲哀,还是她成长的幸运。

竹君与丈夫终于发展到大吵,这有一个过程。竹君起先还遮遮掩掩,觉得很难为情,在邻居问到的时候,会否认说那是家里电视开的声音大了,但是时间一久,吵架的次数一多,竹君也就不在乎了。

竹君那时候唯一在乎的,也就只是公公。

竹君和丈夫的吵架后来终至于发展到口不择言,互相怒骂,那时候公公每每就会关上门,躲到自己屋里。竹君有一天猛然发现这一情况,慌忙就去找公公做了解释。

竹君说,我们吵架都是夫妻间的事,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吵完了,也就好了,你别生气。

可是公公说,两口子没有不吵架的,这我知道。就是你们那样骂,我心里不舒服。

竹君这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对骂伤到了老人,赶紧道:爸,你放心,我们以后不会了。

然而丈夫骂娘,自己若不回骂岂不吃亏?竹君此后倒不是真不骂了,而是采取了策略。她在公公在家的时候不骂,一旦公公出门,她就立刻予以还击。

竹君对公公是的确好,非常孝顺。她每天顺着公公的口味做饭,还只要感觉自己的衣服该洗了,该换了,就马上给公公洗,给公公换。她那时只除了公公的裤衩不洗,其它都洗,只不过这个原则等公公病倒,也就打破了。

竹君家只有一个炉子,到冬天,竹君是一定要把炉子立在公公房里的。就是这样,她每天晚上还总是要先给公公把炕烧的滚热。竹君这样做公公自然心感,因此老人每次在外闲聊,就总会一脸得意,夸自家儿媳妇最孝顺。他到了冬天,经常要说的便自然是,你们有儿有女,可炕头总是凉的,而我的炕,就从来连温乎都没有,全是滚热。

公公是五年后病倒的,那时候竹君已经有了一个三四岁的儿子。儿子还小,丈夫在青岛上班,公公一病倒在床,竹君就再也没法在服装厂上班了,于是那年她不得不再次辞职,又回到了家里。

她在家种地,看孩子,照顾老人吃药打针,吃喝拉撒,这一呆就是一年多。

竹君在这一年里艰辛自知,但她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没有丝毫怨言,她真正感觉到委屈,却在发现丈夫有了外遇之后。

时代发展很快,那时候家里有了电话,丈夫也已经有了手机,竹君发现丈夫的问题时,公公的病已经到了末期。

丈夫的变化其实已经早有预兆,只是竹君完全没有察觉。

竹君那时候晒的黑黑的,累的一脸憔悴,也顾不得修饰,于是她丈夫有一次回来,就埋怨她说,你现在怎么这样?邋里邋遢,一点也不要好。你看看人家跟你一样年龄的女人,哪个像你这个样子!

竹君那天一说到这事,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忍不住问竹君,他一定是嫌弃你了吧?

竹君点头说:是,他是嫌弃我了,我后来才意识到。我那时总觉得他是我男人,我一心一意对他,对他父母,对我们的孩子,这就足够,但是我想错了。我替他照顾父亲,尽心养育我们的儿子,负担起所有的家事,可是我最终换来的却是他的嫌弃。

我那时还以为他这是关心我呢,完全没有想到别的,心里还美滋滋的,你说我是不是很傻?竹君这之后又笑着问我,可是她的眼神却显得那么落寞、伤感。

竹君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了下去,她说:

有人说,女人不能只为丈夫、孩子活着,她得有她自己,要能走出去,保持鲜活,活出精彩;只有这样,女人才能拥有永久的魅力吸引男人,不失去丈夫,我想,这样的话真正是趁了你们男人的心,说这话的人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们男人对女人要求这,要求那,最终还要求女人们光鲜艳丽,能够取悦你们,给你们带来满足,带来荣耀,这可能吗?你们当女人是铁打的?你们以为女人就天生喜欢做黄脸婆?公公躺在炕上起不来,日夜离不开人,孩子太小,也日夜需要照顾,这之外,我还得下地去种那八亩地,还得做家务,你要我怎么还能走出去,怎么还能去鲜活,怎么还能去精彩?有谁知道我有时候会累的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去睡上三天三夜呢?有谁知道我经常会觉得自己扛不下去了呢?可是我扛不下去也还是得扛!我不扛,谁来替我扛?我总不能把丈夫也喊回来,大家都守在家里,等着一起去喝西北风吗?

竹君把我当成了发泄对象,满眼怒火,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的确有很多男人就是这么不地道。他们会当女人为了他,为了家熬成黄脸婆的时候,从来不去想想她是怎么变成这样,为什么变成这样的。男人在这时应该感到的是愧疚,是心疼,而不是嫌弃,所以我面对竹君的怒火,只能默然。

青岛离家不过一百多里,家里还有患病的父亲,年幼的儿子,所以竹君的丈夫那段时间倒是经常回来,尤其在父亲的病最严重的那个阶段。

丈夫的手机晚上是放在枕头边的,常常会有短信响,竹君起先并不在意,也不去看。可是那天早上,当手机多次响起,丈夫却一直不醒的时候,竹君终于忍不住拿起看了一眼。

那是第一次。短信的内容是问丈夫什么时候回去。竹君看过之后,通过名字,知道是个女人,但是她却仍旧没往歪处想。她想那一定是单位的某个女人,在招呼丈夫回去工作,因此看过之后,就悄悄把手机放下了。

竹君放下手机就做饭去了,直到丈夫起床,她才随口问了一下。竹君无心,可是丈夫却紧张起来,他立刻解释道,那是歌厅里的一个女人,他和几个哥们下班后没事,经常会去唱唱歌什么的。歌厅里的女人都是这样,自来熟,为了拉客,动不动就会留人电话。

这样的表现和解释,换了别的女人,那一定会疑云丛生,可是竹君的理解却是,丈夫不隐瞒这是外面的女人,显然更加没事。她就是更愿意把事情往好里想。

竹君在这种事上很有点愚钝,可是她丈夫也真够可以,他经过那次之后,竟还是不知躲避。

公公快不行的时候,竹君给丈夫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丈夫回来了。第二天早上,丈夫的手机又响,竹君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拿起来看,这一次她傻眼了。

歌厅里的女人这一次说:老公,我好想你,舍不得你回家。你要赶快回来,我在家等你。

这个短信透露的信息实在太过明显,竹君是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她一把推醒丈夫,一脸愤怒地质问道:你说说,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丈夫起先有点懵,而后就是沉默,他这一沉默无疑就等于招供,于是竹君终于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骂,一边数落,伤心至极,愤恨至极,委屈至极,在那一刻,她简直要崩溃了。

竹君在那一刻很想立刻离开家,但是她却忍住了。这里已经是她的家,她对它倾注了太深的感情,实在舍不得。她那种舍不得,竟就连出轨这种事也无法淹没。

竹君当时舍不得的不只是孩子、丈夫、家,甚至还有公公。她说,她那几年对公公也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觉得就像自己父亲一样了。公公现在已经不行了,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离开?

等竹君稍稍平静之后,丈夫终于说话,他说自己是一时不慎,逢场作戏,以后一定与那个女人一刀两断。丈夫一再请她原谅,但是竹君的眼泪仍旧成串地滚落。

这时候忽然孩子哭,公公喊,竹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就赶到了公公房里。丈夫随后跟来,可是公公却一瞪眼,把他赶了出去。

丈夫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竹君、孩子、公公,和在那看护公公的小姑子。父亲快不行了,三妹是前几天就回来的,一直没有离开。

刚才怎么了?公公有气无力地问道。竹君嘴上说着没事,可是眼泪却又汹涌起来。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公还是在问。什么事,你只管说。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了,或者今天,或者明天,你别让我闭不上眼。

可是竹君还是不说,她只是管不住眼泪。她这时当然很想对人倾诉,可是这个人却不能是公公。她怕她说了,公公只有去的更快,更加不能瞑目。

说吧,说吧,我有口气的时候或许还能帮帮你,死了以后你就只能一个人受着了。公公越发催促道。公公的话让竹君不禁哭出了声,感动、无助之下,她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竹君还没有说完,三妹已经跳了出去,紧接着就听见她在外面喊,哥,你真做了这样的事?你混蛋你!可是公公却表情木然,他望了儿媳和孙子好久,才摇摇头,叹息着说,你无论怎样打算,怎么做,我都没意见,都不怪你。我只恨我就要死了,不然,我能帮你把孩子看大。要是孩子十几岁的时候我再死,那该多好。

公公说着也流泪了,他艰难地把头转过去,转过去,直到儿媳再也看不到。他食言了,没能为儿媳做主,他其实已经做不了主。他那时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支持儿媳,不管她怎么做,做什么。

8

公公是几天后去世的,这期间丈夫曾回单位一次。

公公去世前记挂的只有儿媳和孙子,他死前要求孙子再叫他一声爷爷,孙子叫了,然后老人就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次大丧,气氛仍旧不止于悲痛,但是这一次的矛盾却已经在夫妻之间。

当天晚上,儿女晚辈跪着守灵的时候,丈夫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当丈夫拿出来正要看时,却被竹君劈手一把夺了过去。短信还是那个女人发来的,里面说,我想你,早点回来。

丈夫回去那趟显然什么事都没有做,或者所做的还是另外的事,竹君看完了把手机丢掉,这次什么都没说,她站起来抱着孩子就走了。

黑暗里,竹君抱着孩子一边走一边哭,步行回到娘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父亲问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给女婿打了个电话,要他马上过来一趟。

丈夫很快就来了,他不知道老丈人会对他做什么,但也不能不来。丈夫心里很忐忑,可是不料等见到老丈人,老丈人说的却是:你现在带她回去,亲家翁灵前不能没有儿媳、孙子。

竹君的父亲吩咐完女婿,又转头对竹君说:不管什么事,都要等送走你公公再说,你这种时候回来,不知道的人会怎么说?

竹君说到此事,曾经说:我爸就是这么糊涂,他自己总什么事都为别人着想,对孩子也总这样要求。

你就这样又回去了吗?我问。嗯,就这样又回去了。竹君说。我那时也后悔不该冲动,应该先送走老人,让孩子再看他爷爷一眼。

我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竹君父女心有所守,颇有可敬之处,但也负累太多。两边都是原则,竹君既然能够暂时放开夫妻间的原则,那自然说明她其实还是爱着丈夫的吧?这种事不是一定就得离婚,但他们父女至少也是该让竹君丈夫明白错误,得到一定教训的,我想。

爱和负累,总会使人犹豫不决,失于决断,我停了一会儿,才问,那么后来呢?

后来?竹君说。后来他不让走,又这个那个的都来说,我也就暂时没走。有句话最能打动我,不能让孩子没有亲爸。再后来他辞职回来上班,真的跟那个女人断开了,我们的事就慢慢过去了。

可是为什么后来又要离呢?我又问。

她说,这不正在说嘛。

公公去世后,竹君跟丈夫不久就在县城买了房子,可是他们的关系却怎么也再难回到以前了。丈夫倒也没有再招惹过其他女人,但是他的酒却喝的越来越厉害,经常酩酊大醉。他留在外面的时间也逐渐更多,差不多都是在跟一些朋友一起喝酒。他经常喝醉酒半夜回家,踢的门咚咚响,惹得四邻都厌烦不安,于是他们两人的架也就越吵越多。他们有时候甚至还会摔东西,动手。

那事怎可能如竹君说的那样,就这样慢慢过去了?这背后的原因其实是:竹君心里的隔阂是怎么也无法消除的,她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很真挚,很单纯地对待丈夫了;她痛苦不满,丈夫也痛苦不满,他们两个就因此自我惩罚,互相惩罚。

这种情况一出现,竹君对前面所有事的看法也就整个改观。她时不时会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嫁给丈夫的,丈夫一家是如何对待她的,丈夫在她遭受冤屈,无私付出的时候是怎么做的,于是她对丈夫做下的事就越发不能释怀,对他就越发不满,越发恨。

情感专家们经常说,夫妻在这种时候,最应该如此去做:如果确实不能原谅,那就果断分开,如果不能离开,那就要选择原谅。他们的话,表面上看起来很对,可是真正操作起来,却远非那么简单。

人是复杂的动物,人在这种夫妻关系上通常是爱恨交加的,这岂能靠一个公式来解决?

这世上因为出轨立刻果断离婚的夫妻其实很少,更多的夫妻之所以会别别扭扭在一起又生活了一段时间才分开,却都是这个原因。爱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不爱也是,他们的分开总还需要另一个临界点。

如此的一类夫妻,在日复一日的矛盾中,心都会逐渐凉下去,这差不多已是一种格式,但是相同的格式,却会有不同的表现方式,竹君与丈夫的离婚,却是因为这样一件事。

竹君与丈夫既然是这种关系,她丈夫的那些朋友自然就会多事。竹君丈夫有个战友,曾经很多次在竹君丈夫面前说竹君的坏话,有一次甚至说的非常难堪,然而竹君的丈夫这时候居然不但没有为竹君辩解,还随声附和——这件事终于便传到了竹君的耳朵里。

竹君再次伤心愤怒了,这感觉甚至超过了她知道丈夫出轨那次。那天,丈夫恰好再次喝醉,两个人又吵了起来,竹君便质问丈夫,你是不是觉得朋友比老婆更重要?丈夫居然说是。竹君再问丈夫,我都做什么了,被你们说的那样坏,我不过是跟人开了个玩笑,那就是勾引男人吗?丈夫居然说我不知道。于是竹君便再次离家出走。

又是一个夜晚,竹君这次没有带孩子,因为她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她想死。

深夜里,竹君慢慢来到公园的石桥上,想要从上面跳下去,可是她却又犹豫了。她还舍不得死,尤其舍不得孩子。那夜,竹君在石桥边孤零零地站了好久,想了很多,也想起了自己两次深夜出走,丈夫都没有出来追一下,于是最终,竹君便慢慢把结婚戒指从手指上褪下来,扔到水里去了。

竹君做完这件事,就掏出手机给她父亲打电话,她说,爸,我真活够了。

竹君这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父亲从声音里听出不对,先问道,你这是在哪?竹君说,我在外面。这么晚了在外面?父亲立刻道,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知道你还有个爸。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妈怎么办?你不能只想着自己。竹君不语。父亲又道,你现在具体在哪?我让你弟和你妹马上接你去。你不要慌,我能把你养大,也就能再养你十几年,几十年。

父亲的话让竹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说,爸,我再也不在这里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回家。

好好好,回家,父亲说,我们这就去接你,你哪里也不要去。

父亲第一次同意竹君回家了,他大概也觉得女儿女婿是真难以过到一起了。可是竹君被接回家,却还是不能在家住,而是去了弟弟家。因为他们一家怕人家知道,怕被人笑话。

竹君一家人要面子实在要到了家,这也就不难理解竹君之后为什么会离婚不离家,为什么会好长时间没有公开了。这恐怕绝非只是为了孩子,或者还心有留恋。

竹君没有说她在弟弟家具体住了多久,我也没问,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远比小说更富有戏剧性,竹君父亲的病恰好就是这时候查出来的,这件事随即让竹君的离婚变得更加不可改变。

这肯定就是巧合,但是竹君不这么认为,她认为父亲的病一定是因为自己,所以竹君当时的自责,和对丈夫的恨就铺天盖地。竹君从此不能原谅自己,更不能原谅丈夫,她就是到今天,也还是没有多少改变。

竹君的这种情感,却还得从她与父亲的关系上去理解。

人都说父亲和女儿是前世的情人,但是在竹君家,却似乎只有竹君和父亲可能是前世的情人。

竹君得到父亲特殊的爱,这除了她本身就是家里最懂事,最善良,最孝顺,最勤快的孩子之外,大概还正因为他们有许多共同点,和人类最神秘的那种情感联系。

每次与竹君谈话,她总离不开她的父亲,竹君曾经跟我说过她与父亲这样几件事。

竹君未出嫁前,还在上班的时候,总会尽可能地帮家里干一些农活。她心疼父母,尤其心疼父亲。父亲虽然身材高大,但早年动过手术,其实身体很弱。

竹君再怎么也是一个女孩,但她有一次因为父亲太累,是曾自己一个人把数千斤玉米从场院收回家,一包一包,攀着台阶扛到平房上的。

还有一次,竹君和父亲一起在地里收麦子,到了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父亲说,我实在累的干不动了,要不这样,你去抱麦捆,我装车怎么样?咱们就拉这最后一车。

我那时其实也累的不行,竹君说,但是我立刻就点头答应了。我那时想的就只是,我能多干点,父亲就可以少干点。

父亲的脾气也并不是很好,但是竹君却是家里唯一没被打骂过的孩子,父亲甚至在竹君不高兴的时候,还会尽可能地让着她。父亲是看不惯母亲和其他孩子干活的,跟她们一起常常会发脾气,即因此,久而久之,只要父亲喊人,竹君又在家的时候,家里人就总会对竹君说,你去,你去,只有你去才不挨骂。竹君因为这个,就又多了不少活。但是她没有抱怨,她愿意跟父亲在一起。

竹君记得自己只有一次抱怨过,她曾经跟父亲说,你有偏向,总把活给我干,大姐可是比我大啊。又说,我本来就丑,你看看我都晒成什么样子了!你再看看人家那些女孩穿的都是什么。

父亲便笑,说,谁说的你丑?在我眼里,我家二曼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子。

竹君说这话时,眼睛含泪,说,他是我最爱的人,只可惜他才活到六十二,连七十不到。

竹君在她父亲去世那段时间里的事,不妨也说说吧,它们总之都是关于情感。

竹君回到娘家,恰好遇到父亲得了食道癌,这对她或许也是一件幸事,她正好可以全力以赴地照顾父亲了。

竹君除了照顾,还和三妹承担了大部分医疗费,而她那个现在早已回来的大姐,在父亲得病之后,却总共只拿了二百块钱出来。

可是只拿出二百块钱的大姐,对家里的钱却倒是很热心。

父亲快不行的时候,母亲一再要竹君跟父亲要一个箱子的钥匙,然而竹君不肯。她觉得一要,父亲就会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这太残忍。她自己怎么也不肯承认父亲已经时日不多,她受不了这个。

竹君不肯要,母亲最后只好自己去要,倒好像那个放着钱和存折的箱子会飞走似的。不料母亲一开口,父亲立刻给了。竹君眼看着母亲和大姐拿到钥匙,立刻就直奔钱箱而去,心中瞬间对母亲和大姐产生了很深的隔阂。

父亲去世前,还有一笔钱藏在鞋子里,说那是留给竹君的。但是竹君在父亲去世后,如数交给了母亲。竹君的母亲起先很诧异,而后便说,这钱我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没说罢了,这话让竹君与母亲的隔阂不由又加深了一层。

父亲死的时候,竹君累趴下了,弟弟第一次来喊她,她坐起来答应一声,又直直倒下,睡死了过去。弟弟第二次生拉硬拽,把她拉到父亲身边,她伸手一摸,这才知道她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

父亲死后,最难过的是竹君,她到现在还经常会梦到他。她的噩梦里,赶来解救她的总是父亲。

姐弟中,另一个难过的不行的是竹君的妹妹,家乡的规矩,儿女的眼泪是不可以掉到去世的老人身上的,不然老人就难以托生,但是那天,妹妹什么都不管了,她抱着父亲一个劲地哭,三四个人都没法把她拉开。

这两姐妹本来关系就特别好,再因为父亲的原因,就更加有了莫名的亲密。

而竹君的弟弟,因为不听话,混社会,给家里带来很多事,父亲却是至死不肯原谅的。他在病重的时候,一见到这个唯一的儿子,就立刻会把头扭过去,或者一脸厌恶地挥手让他走开。

这似乎不符合父亲一贯的做人风格,但也可能正是他的做人风格。

父亲对他自己的父亲也恨的不轻,他曾经说,他与竹君爷爷的关系,就像他现在跟自己儿子的关系。

父亲恨爷爷的原因,首先在奶奶。奶奶偷拿了爷爷的钱,爷爷却怀疑到父亲身上,关上门,把父亲吊到房梁上打,几乎打死。当初还是二爷爷爬墙进来,把父亲救下的。

父亲知道那钱是奶奶拿的,但他就是被打成那样也不肯说。他起初也曾恨奶奶始终一句话没说,但他后来能原谅奶奶,却不能原谅爷爷。女人用丈夫的钱,却要用偷,甚至还会怕到眼见儿子挨打也不敢说话,这种事不管在哪个年代,经历过的孩子心里都会感觉到不舒服。一个人对亲人的恨同样也往往是积累起来的。

爱就爱的入骨,不怕把自己给人,平时一般也愿意与人为善,但是一旦恨了,就恨的坚决,再怎么也难以回转,这大约就是竹君这家人的一个性格特性,如此,竹君婚姻的最后结局,也就不难料定了。

9

竹君离婚后,与丈夫依旧一起生活了三年。

她们扮演假夫妻,瞒着亲戚,瞒着乡里,瞒着邻居,瞒着同事。

竹君这样做,自有她孩子、面子、性格,甚至情感残留等原因,而竹君的丈夫也甘于这么做,原因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想离婚。

人心复杂,情感多面,竹君的丈夫即便这样,即便有时候会做出这样那样的事,即便会不断跟竹君大吵,但他仍旧是不想离婚的。他在另外的时候,就总会表现的很后悔,特别想努力挽回,甚至祈求都肯。

竹君的丈夫却是太不懂竹君,完全会错意了。

竹君会有感情残留,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肯复婚。

女人之所以在感情最后关头往往会表现的更为决绝,那其实都是因为她们当初用情太深,后面变冷缓慢的缘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点点的冷,才是挤掉最后的热气,最彻骨,最凝固的冷,这种冷,却是最难缓和,最难融化的。它即便还混杂着些许热气,但那已经改变不了它作为冰的性质。

竹君就这样终至于一去不回头了,三年后,当她终于从最初的惶恐和软弱中走出来时,她就再也难以忍受那种痛苦压抑和无休止的做戏、纠缠了。她同时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但对自己将是一个不了之局,对孩子也未必就是好事,所以竹君在某一天与丈夫就终于做了个了断。

她在那天对丈夫说,我今天要跟你好好谈谈,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一遍。你得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回头。你最大的问题,是总让我孤立无援,可就是这样,你还总会时不时地狠狠踹我几脚。

那番话在这些年里,竹君已经不知道梳理了多少遍,所以她说出来一点都不费事。那天竹君说着,丈夫频繁点头,不断承认那都是他的错,他们家的错,他对不起竹君。竹君最终也没有把责任全推到丈夫身上,说离婚不是哪一个人的错,我也有错,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只有心还热着的人,才会计较对错。

我已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对错,夫妻间的心冷,莫过于此。

谈话的过程中,竹君哭,丈夫也哭,所哭各异,就仿佛是一场祭礼,最终两个人都哭得一塌糊涂。

说完了,也哭完了,竹君便终于把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她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住在一起了,这对谁也没有好处。儿子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儿子,我和儿子总得有一个地方住,所以,在这一二天之内,你就得收拾一下搬出去。你放心,房子是你儿子的,不是我的,这一点你完全不用多想。

竹君的要求合情合理,三年了,她丈夫大概也已经心灰意冷,感到绝望,所以他那天很合作,几乎没费多少口舌,就答应了。

这个男人在最后的表现还是很男人的,他没有按照离婚协议争取什么,而是自己只带了几件衣服,就出去租了个房子。他后面也总会按时将儿子的抚养费打到竹君卡上。

他那么相让,分明是爱着竹君的。

离婚时什么都没有要的竹君,在最后,却把丈夫赶出了家门,她的婚姻就这样真正结束了。

关于她与丈夫的关系,竹君说:没什么深仇大恨,但也没有原谅。

关于今后,竹君说:我依然相信爱情,但是去他妈的坚强,以后让我哭的男人,我会立马让他滚蛋。我死也不会再留恋一个总让我哭,还不能让我靠的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竹君骂人。

婚姻的形式具体多变,但总会有很多普遍性的东西呈现,竹君对于自己的婚姻自然会有许多感悟,但我想说的却是:

婚姻是自己的,就是错,也要错在自己选择的婚姻上,绝不该让自己抱憾。

你太在乎别人,通常就不被在乎。

你只有奉献,没有要求,你的生活就早晚失衡,变得一团糟。

夫妻外的任何矛盾,都可能体现出夫妻关系,转化为夫妻矛盾,谁轻视,谁失去。

总让妻子孤立无援的,不是丈夫,无视感情消耗的,不是爱人。

爱却不好好爱,已是愚蠢,爱而伤害,更加愚蠢,相爱相杀,愚蠢至极。

失去才知珍惜,错过才知重视,无可挽回才发现相争毫无意义,人不可总在这个人性陷阱上前仆后继。

过去的已经过去,最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但愿以后的竹君会过的幸福吧。也祝愿所有的人都珍惜爱,珍惜家庭,懂得维护,不要让爱渐渐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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