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和我妈认识的时候,他刚出来工作。又黑又瘦,一头地卷发,带着大框眼镜,在师资不够的乡村中学里,同时带着化学和体育,上课一抬头一串化学元素脱口而出,下课一挥手一个三分球划过上方,坚信自己是学识渊博的人中最帅气的,是风流倜傥的人中最有文化的,秉承的年轻就是资本,万花丛中不沾身的原则,从初中就开始用自行车载女孩子回家,到工作之后风流仍不减当年。直到遇见我妈。
我妈比我爸大两岁。我爸刚分到学校的时候我妈已经工作了两年,据传,是他们整个镇上最好看的女同志,追她的人从街头排到结尾。当然,这一切都是我妈自己说的,所以真实性确实有待考量。作为那个年代曾经地主家的孙女,每天都能吃上油的街上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又是传说中的镇上一枝花,还成绩优异有自己的工作,当然是不愿意和那个时候工资最低的教师在一起的。所以我妈说,她刚开始都没拿正眼瞧过我爸,就觉得这孩子个子好小还一头滑稽的卷卷头(天知道我爸是为了赶潮流专门去烫了卷发),还是某个山沟里的,应该是除了工作就没有交集了。
我不知道我爸是故意的,还是阴差阳错。反正就是在改革的春风吹满地,山间一片绿草香的某个生机勃勃的早上,他的宿舍搬到了我妈隔壁。恰逢我妈正处于上一段恋情破裂伤心难以抑制地时候,我爸拿着一盘CD机,窜进了我妈的宿舍,两个人在 恋曲1994(我不记得是1988还是1998了)的旋律下谈天谈地谈人生,最终开始谈恋爱。
就像每一对普通的情侣一样,他们也争吵,也和好,终于发现彼此在生命里刻下了印记之后,拿着两人的身份证,花了几元钱在民政局照了合照,盖了戳,欢天喜地地拿着两个小红本回了家,回了真正属于两个人了家。
我妈身体从小就不好,每天都去跑步,体育考试仍然是需要开后门才可以合格的成绩。从结婚的第二年开始,就总在课堂上晕倒,查出是肺结核之后便不再上课。整夜整夜昏睡,我爸说,那个时候他总会半夜惊醒,然后用手碰一碰我妈身上的温度,就怕是冰凉的。肺结核在那个年代算是难以治好的疾病了,即使有治好的希望,开销也不是两个乡村老师能够轻易承担的。我妈的病得去省医院才有药,他们学校所在的镇子算上倒车的时间去省医院得花一天时间,她不能过于劳累,所以每次拿药都是我爸去。我爸说,有一次他去骑摩托去另一个地方拿药,拿完之后想着就顺便去省医院一起拿了,他把摩托车放在了一个老乡那里,坐着大巴去了省医院,晃荡了一个下午到了省医院,医院关门,他只能在市区住一晚。选来选去选了一个天花板是黑的,床是脏的,门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没有电视,这样的宾馆。第二天买完药,身上还剩八块钱,可是回家的车费要十元钱,他只能去车站外面蹲着,等开出来的大巴还能上的话就上,没有进站费能省两元钱。
结核控制住了的一年后,她开始暴瘦。吃再多东西也不长肉,瘦得只剩骨头架子。去了很多医院检查都没有检查出问题,周围的人都觉得她不行了,我妈也觉得自己不行了。我爸带她去坐了她从来没坐过的火车,想带她去山上看日出,可是走到一半,她就再也走不动了,他背她下山的时候,她想她的一辈子可能就到这了。没想到的时候回去之后某个学生家长说认识一个老医生,经常出国讲学的那种,问要不要带去看看。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他们去了这家医院,或许是上天的眷顾,基本在国外的老医生居然在医院坐班。一查,是一种罕见的病,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因为很多医生都不知道这种病,所以无法对症下药而已。
我爸是家里的独生子,爷爷奶奶是封建的老人,偏爱我爸,也一心想抱孙子。我妈生病的几年,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生孩子,我爸说没事,没有孩子也无所谓。可是我妈知道他很喜欢孩子,总是把隔壁家的孩子抱来和自己睡。我妈怀过一次孕,偷偷的,我爸知道之后让她打掉,怕会对她身体造成负担。她29岁的时候,身体总算有了起色,可是还是很虚弱,她背着我爸再次怀孕,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她总说,她没觉得自己能从手术台上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爸这样待她好,她想给他留个孩子。
当然我妈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身体越来越好,之前治病留下的顽疾也随着医学的发展变得小菜一碟。
后来我爸进了城,去了政府部门,因为豪爽的性格结识了不少朋友,每天晚上喝酒打牌,不看到天亮不回家。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查出了病。十几年时间,我都不知道我爸具体得了什么病。我妈没给我解释过,我爸也没给我解释过,我只知道很严重很严重,严重到他一感冒我妈就担惊受怕得不行,严重到他一喝完酒我们就不敢睡觉不停地去碰他的鼻息,严重到正值年轻的他头发白了一半,严重到上小学的时候就觉得他能陪我到上大学是一种奢望。他生病之后就进入了自暴自弃的状态,工作也不再上心,每天仍然熬夜抽烟打牌,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没回家我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没睡醒,中午晚上也不在家里面吃饭,一天难得说几句话,脾气也暴躁得不行,表哥表姐和他一起吃饭都会忍不住发抖,动不动就冲我妈发脾气,吵着嚷着我就要死了你还管我干什么的话。爷爷奶奶也不停地找妈妈的麻烦,对她各种不满意。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满意,我只看见我妈每天上完课回来就急急忙忙出去买菜,一个人扛二十斤的米也没有抱怨,煮晚饭接着洗衣服打扫房间,干完这些休息一下下午又去上课,晚上没课的时候也只能一个人去广场跳跳舞,我爸从来不帮着做家务,也几乎没有好好陪过她。我妈不是一个女强人,小时候外婆连厨房都不让她进,和我爸结婚的时候被套都不会缝,煮面都不知道步骤,很爱哭,我去另一个市读书的时候打着电话就能在电话里哭出来,回家还在被窝里嚎啕大哭了一晚上,一点心眼也没有,学校有人给她穿小鞋她也笑笑救过了并不计较。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明明应该被呵护的女人,承担起了家里的一切,还把我爸的病埋在心里谁都不能说,就这样过了十几年。
后来我爸的身体到了临界点,必须做大手术。手术的那几天正好我高考,谁也没告诉我。我爸他家里人也去了医院照顾我爸,他们一直对我妈不满意,一个劲地使唤我妈,她也熬过来了,最多不过就是在很久之后给我说她那段时间都快要疯了,可是还是过来了。
手术之后我爸终于变成了我妈的丈夫我的爸爸,他身体渐渐好起来,也看开了很多,抽出更多时间陪我妈。可是我妈就像一夜之间爆发了几十年压抑的全部情绪,又或者是到了更年期,我爸一句话不对就能让她涨红脸一副要和人大吵一架的样子,和女同志说一句话她就能醋坛子打翻酸话说一天,晚上稍微晚点回家就隔着四千千米给我打电话抱怨一个小时,我知道她是因为太在乎我爸,太爱他,可是仍然不能理解为何一个知书达理的人民教师能像古代没有读书的怨妇一样,一样无理取闹,让人难以忍受。也总是害怕,怕连我都会觉得过分的举动会耗尽我爸的所有耐心,最后只在他心中留下一个泼妇的形象。所以我总是在他们吵架的时候给我爸说如果受不了就离婚吧,甚至也给我妈说如果实在生气就离婚吧,不要再彼此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两个人在吵架的时候就一个比一个更大声地吼离婚,一个说快写协议,我就纠正她说不用写直接去办就好,一个说明天去我也说今天别人也在上班今天就可以办,可是两个人谁好像都没听到我说话一样,自己说着自己的话,可是从来没有拿着结婚证出门过。即使再生气,我妈也会在第二天把粥煮好再炒几个菜,因为我爸有胃病。即使在我都为我爸感到冤枉的时候我爸也拍拍我的肩膀说让我理解她,都是他这几年身体不好让她压力太大所以才脾气这么大。
有时候我给我爸说实在不行你就离婚吧,这样吵着,两个人都难受,而且我也感觉不到你们两个之间的爱情了。他总会沉默一段时间,然后说你不懂,等你再大一点我再和你慢慢交流,我和你妈之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不是爱情就可以概括完了,况且,我们这不是爱情,你们小年轻谈谈恋爱就是爱情了?
到现在为止,他也没觉得我足够大,大到能和我讨论爱情。我没谈过恋爱,也只爱过亲人爱过朋友,爱情里面的爱是没体验过的,从初中开始就有各种暗恋的对象,可是最多只能说我喜欢你,我暗恋你,从来不会用我爱你这句话,也一直觉得爱的分量太重,不是我们这些什么都没经历过的人就能说出的字眼,不是牵手,拥抱,亲吻就可以具体化的情绪,它也许是平静而毫无波澜可是细水长流汇成涛涛江河,它也许是热烈而激情昂扬星火燎原点亮黑夜每一抹星光,是从前车马很长路途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的模样,可是都不该是现在在人们口中轻而易举的模样。我不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样,可是至少有一种模样是我爸和我妈勾画出来的模样,是相知相守不离不弃互相包容相伴一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