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阳光下,手指尖
即便是酷暑炎夏,在这东海的山间岛间,再烈的阳光也不会让人觉得刺眼。
海上水汽弥漫,烟雾袅然,虽说是在这夏雨洗春泥的时节,海风最是盛行,却也是终年不散。
若是放在寻常山河中,说不得就成了邪祟盘踞,妖气笼罩的不祥之地,但若在启灵仙山这般世间少有的洞天福地中,此等景象便成了祥瑞升腾起,云阶托月地的阆苑仙宫了.
此间的烟雾风吹不散,雨打不穿,可偏偏还不显得厚重浓郁不解风情,反而呈现的是最好看的纤曼娉婷状,如豆蔻年华的俏皮伶人,身着白洁蝉翼小裙亭亭玉立,不似花信女子的那般的妩媚妖娆,别具一种清丽出尘的风姿,雾气飘遥摆动间,宛若是欲拒还迎,欲语还休,妙不可言。此烟雾之于下方山海,便如一层轻纱之于群岛,若即若离,半遮半掩。虽说夏天的光线肆虐而乖张,但轻纱却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挡住夏日所有的炎烈,只让晴明纯净的温煦暖意流进轻纱之内,流过满山满岛的灵树灵草,流过曼妙蜿蜒的清溪清河,流到此间树下乘凉的少年清秀脸庞之上。
对小叶子而言,于每日正午时刻,在涯岸边寻一棵荫翳茂盛的青树,半倚半靠着树干,隔着层层树荫去与太阳张目相对,明察秋毫,是一件与吃饭喝水一般寻常而必做的事。
叶缘是知道的,这太阳不刺眼,但他还是愿意去隔着指缝,隔着树荫去看。叶缘自小被雪藏在宗门内,对于外面的世界有种天然的好奇和渴望。
他觉得这启灵仙山的太阳过分阴柔了些,不是夏日真实的样子,因为从岛外吹来的扑扑热风,留在发丝间对他轻语着阳光是热情如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微温海水被浪打散,溅到指尖与他呢喃着阳光是温暖如斯,他便渐渐懂了阳光应该是怎样的,所以会情不自禁的去遮挡,如雾里看花一般的,去触摸那抹他想象中真实的阳光。
若是恰有同门在此,看到他这副掩目遮阳的呆蠢模样,小叶子又少不了受一顿奚落调侃,叶缘身为宗门十大供奉长老之一慕容云彰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弟子,在宗内是辈分奇高,身份不言而喻,就连当今掌门也要矮上叶缘一辈,在郑重场合之上还是得腆着老脸,向乳臭未干的叶缘尊称一声小师叔,按照规矩礼仪,同龄宗门弟子遇见叶缘更是得恭恭敬敬的称其为师叔祖,可由于叶缘天真无邪的清淡性子,没有任何身为师叔祖应有的觉悟和架子,刚入门时还好,可越到后来,大家都了解熟悉了这位辈分吓人,年纪吓人的师叔祖,也就无所顾忌了,加之叶缘在宗内是以呆蠢天性和修炼天赋闻名的,也算是个名人,又总是有些让人张目结舌的举止,不免活跃在各峰弟子茶余饭后的闲聊中,久而久之大家对于叶缘没了那份来自辈分阶级的距离感,反而多了几分好奇和青睐。不过奇怪的是,叶缘在宗内的评价和名声在男女之间却是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女弟子与女师伯们提到叶缘几乎都是没来由的心生厌烦恼怒,而男弟子与男师伯们则都对叶缘喜爱有加,当真是奇怪极了。
小叶子如往日一般,一个人倚在树下,一遍一遍的隔着树荫去看太阳,去听风语,仿佛永远不会腻,在此过程中努力的去看清和了解那些他天生亲近,也是陪伴他最久的事物,很艰辛的从中领悟着一些玄妙的东西。在修道一途上叶缘无疑是天纵之才,寻常人修的是成仙之道,而他大概修的是天道吧,这世上能让他艰难的东西不多,这无法看清的太阳算是一个。
这群岛上的太阳他从五岁看到十五,看了一个十年。对于缺少灵根天生无法沟通天地灵气的普通人来说,十年可以让红粉佳人埋白骨,鼎盛王朝化飞灰,而对于修士来说不过是眨眼一瞬,但从稚童成长到少年的一个十年,帝王将相也好,乞丐寒门也罢,都只有一次。这十年间,阳光对叶缘的影响不只是午饭后的惬意舒适带给他的快乐,还有每天观日悟道在心中逐渐凝练饱满,臻近完美的道心。
幻衍门以符道与阵法立宗,开宗圣贤留有两道无上神符,一道可耀世焚天,摧山移海,一道可掩日蔽月,裂空吞星,前者名昼字符,后者名夜字符。
幻衍门开宗立派以来,除了那位以符道入天道,创此昼,夜两道神符,比肩神明的圣贤祖师之外,未曾有人真正领悟此妙绝的两道神符,数万年间,偶有些天纵妖娆现世,最多也不过是能发挥其小半神通.不是这些载于史册的修道巨枭不强,一是符道修至精深之处需要与天地自然融洽契合,而修道之人皆是与天地争气运的,两相矛盾的事,行至最后便是无路可走,二是昼夜两符直通天道,隐隐触及天序法则,艰深晦涩,很少有人愿意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赔本买卖,故幻衍门历代修士大多是精修道法,而兼修符道,这昼夜神符虽强,但几乎无人能驾驭。
在宗门内叶缘与他师父慕容云彰是这近千年最有希望指染神符五成以上神通的人,师徒二人于符道一途皆是天赋异禀,一个是天生缺三情三欲,身负三条天启灵脉,与天地沟通无所阻碍,一个是少年时偶得机缘,大病一场觉醒通天灵体,两者皆是有悖常理的妖孽存在,所以宗门和修真界都认为,大名鼎鼎的昼夜符将中兴与此师徒二人。叶缘天性纯真热情,与昼字符亲近,而慕容云彰则是克己守心,阴柔如墨,与夜字符有缘.但慕容云彰修行天资其实泛泛,只能算得中上之姿,能走到今天靠的是坚毅的心性,和一股如壮阔如星河般无可匹敌的信念,虽然也有过莫大的机缘造化,但终究是受资质所限,无法再现全盛的夜字符,勉强能发挥其中六成威力.而叶缘天资与心性俱佳,对于昼字符的理解和参悟,本应该是水到渠成的妙景,可从十年前到现在,却是未曾迈出半步,一直停留在最浅显的感知阶段.
可今日叶缘指缝间的阳光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叶缘今天突发奇想,没有向往常那样直直站着去看指缝里的太阳,而是倒挂在树上,像长在树干间一片最简单不过的叶子一样,静静的去接受太阳的温暖和能量,不是再用指缝去看,而是变缝为圈,把整个太阳和一部分天空都看在眼里,起初并不觉得如何,可越看柳叶眉皱的越深,嘴角却是渐渐翘起.
直至一片薄云飘入眼帘,遮住了太阳,叶缘似乎也看够了,索性闭上了眼睛,开始细细回味所得。过了一会,不知是不是挂久了有些疲倦,他顺着树干缓缓滑下,盘座于树下,左手撑着草地,右手轻轻搭在了额间秀气印记上,继续着先前的闭眼沉思,只是原本紧皱的眉头开始缓缓舒展开来,脸上笑意也渐浓,嘴角咧起一个弧度,好似快要在脸上勾引出两个酒窝来,静静回味咀嚼着这十年来的所思所悟,直到其额头上的印记突然由殷红入淡紫,于此时终于是睁开了双眼,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傻呵呵的轻笑和自言自语。
“我懂了,师父,昼字神符的真义,无法被掩盖的那份真挚,原始而真切的那份炽热渴望,对世间万物的无私和热情,外面的世界如何,我不懂,但我不去辜负它们就好了。”
叶缘放在额头上的右手并指,在眉间印记淡淡一抹,秀气印记淡紫愈深,随即右手划至胸前处,双指轻点虚空,身前景物瞬间模糊,如水一般泛起阵阵涟漪微荡,周围天地灵气开始剧烈的向指尖处汇聚,刮带起阵阵呼啸狂风,叶缘晴蓝色的衣裳随风飘摆鼓荡,原本斜遮着印记的可爱刘海也被吹开,分散向两侧,显得有些滑稽。印记忽明忽暗开始闪烁紫光,柳叶眉无动于衷,脸上也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可眼神中却尽是凝重认真之意,盯着指尖从四面八方涌来逐渐压缩凝实的磅礴天地灵气,直至它变成一个晶莹灿烂的光点。
整个过程中两只看似细白绵软的修长手指纹丝不动,仔细看的话却能看见指腹之间全是一层均匀覆盖的老茧,这些年来,师父让他在古月天峰的弧月广场上用天外陨铁所铸重达千斤的小楷笔抄写参同契,以打磨运转符意的技巧,伏天盛会前,一日不曾中断。
叶缘指尖的光点宁静安详,散发着淡而柔美的白光,就像万年仙株流出的一滴浓郁树乳,方圆几丈的花草随着白光的流转也在微动,叶缘把它凝在指尖摆动玩弄,眉眼含笑,十分满意这个小光点。
叶缘看了看天空,之前轻掩着太阳的薄云又多了几片,伸手向天空指去,以云之苍银作纸,以指尖灿烂白星做墨,刚柔兼济运转自如的双指做笔,歪歪斜斜的凭空画了起来,光点随着笔画的运转流动渐渐变小,直至最后一笔画完,刚好完全黯淡消失。 在虚空中留下一连串清秀婉约的轨迹,似字又似画,初看之下,既没有笔走龙蛇惊鸿影的气势,也没有流水行云逸绝尘的神采,细细观之,却有些春风拂面繁花一片的轻暖醉人意,当得上瑰丽二字。此晶莹玄妙的轨迹凝滞在叶缘身前不远处的虚空,静谧而美好,一副人畜无害与世无争的模样,似乎来自空无,又归于虚旷,不似人间之物。
叶缘写完这道思悟了十年的符,轻甩了甩右手,甩完对着手指指腹和指背哈了几口气,似乎十分爱惜这连着心的两支妙笔,然后搓着手对自己的作品傻笑,看来是对这道顿悟而凝出的神符相当满意.
傻笑了足足半刻钟,终于是欣赏够了,抬手随意一挥,把凝在空中的神符推向了远处烟雾萦绕的古月天峰上空.
随后左手虚空一握一抓,眼睛一眨,轻吐一个散字.
音节落定的上一刻,这占据东海一隅,巍巍然,八十一座岛屿的启灵仙山群岛之上,近千里范围内的漫天烟云依然是无所顾忌的飘荡着.
音节落定的一瞬,这千里的山海便已是再无一丝一缕的烟云了.
叶缘长舒一口气,啪嗒一声,躺倒在了草地上,依旧是隔着指缝去看太阳,
只不过这次是真的有些刺眼了。
启灵仙山格局如棋盘,古月天峰占据天元之位,其正南方的星位处,有一岛,是宗门九峰之一,华清峰所在,小叶子口中的温师兄,温田轩,便是此峰的大师兄,温师兄站在一座潇洒轻盈的盆景前,看着这幻衍门极罕见的碧空如洗画面,啧啧称奇,一只手摇着扇子,一只手揪着盆景的叶子,其中揪着叶子的手微不可察的颤抖着。
语气却平淡如水的说道:“叶师弟于指缝间观日,悟昼字神符,十年不曾迈一步,如今一迈,便是千里。”
古月天峰沧澜亭处,钟雪嫣在与慕容手谈,有些不屑的说道:“哼,你那死徒弟叶缘,那里来如此大的机缘造化,竟是让他悟了昼字符七八分的真意.”
慕容云彰含笑说道:“我从未曾怀疑过小叶子他不能悟昼字符,也未曾担心过他不能破我以夜字符布施在宗门天空数百年的这些障眼烟云,只是小叶子提前了些时日入了此境界,那件事,我便无理由再拖延下去了,嫣儿。”说完慕容看了眼腰间的古剑。
钟雪嫣听后,深深与慕容坚定的眼神对视之后,杏口微张,却欲说还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那句“真的没有理由了?”终究是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