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学院第三班的班主任变了。这没什么,人本来就是会变的,更何况结了婚的男人。他不再是曾经那个与学生打成一片的浪荡公子哥了,现在的他趿一双人字拖鞋,不修边幅(这大概是由于家庭琐事缠身的缘故)他身上的古龙香水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腐蚀的青菜味、菜籽油味以及婴儿的屎尿味。这一切叫人厌烦,尤其是他那长着猪鼻子的儿子。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一个拥有魔法的班主任,因为特别喜欢自己三个月大的儿子的鼻子,所以施了魔法把他的鼻子变成了猪鼻子,计划等他18岁的时候再给它变回来。照他的说法,这是为了保护他,因为比起婴儿的鼻子,猪鼻子坚挺且富有弹性,不容易被磕坏。他还给他换了一双成年男性的手,于是这个婴儿,生有一副小嘴,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头成年公猪的鼻子、一双小腿、两只长满汗毛的成年男性的大黑手,整天躺在温床上哇哇的哭。
魔法学院第三班的学生们可还没变。他们牢记那个浪荡公子在婚前对他们的教导:纯真!唯有纯真能让你拥有最强大的魔法!
学院的背后有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河流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波光粼粼。学生们憋坏了,他们成群结队的跑到河边去钓鱼,这是他们班主任曾经经常带他们干的事儿。他们把钓起来的鱼变成鸟儿或者蝴蝶,让它们在天空、在花丛中自由飞翔。有时他们与鱼儿对话,向它们打听水里的世界。一只小金鱼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我来自马来西亚,你别看我小,那是因为我们这个科目的鱼只能长这么大,事实上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本来是幸福的,因为我有一个爱我的小男孩儿,他把我养在鱼缸里,每天为我换水,还跑到野外去为我抓蚯蚓。我隔着玻璃看见他手上满是淤泥,有时还带着伤口,真叫人心疼。
后来男孩儿爱上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对他说:“你的鱼真好看,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男孩儿是不舍的,因为那天姑娘走后,他喂我吃了很多蚯蚓,第二天,我就被送到姑娘家了。
她是个庸俗的姑娘,也是个矫揉造作的姑娘。她从不关心我的死活,她只关心自己今天应该穿哪条裙子,她甚至不关心除她以外的其他任何事情。
我不记得我在姑娘家待了多久,很短或者很长,她家的窗帘始终是拉着的。我感到浑身发痒,鱼缸里的水从来没有被换过。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看见自己在马来西亚的溪流里游啊游,却始终游不到尽头。我浑浑噩噩的度日子,在恍惚、饥饿、臭水中,过着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生活,在生存与死亡之间挣扎,神志不清,不敢入眠,害怕一旦睡去便不再醒来。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挺不住了。我实在是太困了,我想:就这样静静的死去吧,没关系我喜欢这种痛苦。死去了就不用再挨饿了,就不用再过这种不知太阳何时升起的日子了。
我一度以为自己到了马来西亚,不过很快我就发现,这是另一条河流。这里的水更深,水底全是沙地,而我的故乡是有很多光滑的乱石的。我使出浑身力气跃出水面,翻了个大跟头,那一刻,我自由了。
女孩儿估计是以为我死了,她跟男孩儿想来也是掰了。男孩儿大概在孤独的卧室里独自哭泣,为他那真挚的爱情,他那逝去的纯真年代。伤疤缝合过后,他照旧吃饭睡觉完成学业,他也会和遇见的下一个女孩子约会,不过他再也无法像今天这样去爱一个人了。
这故事动人极了,以致有个学生动容的说:“如果爱情都不伟大,那世间还有什么是伟大的呢?待我学成毕业,待我的魔法造诣足够精深,如果您愿意,我愿用我的魔法将你变成一个善良的女子,让男孩儿重新相信爱情。”
班主任来了,他痛斥这些不务正业的学生。并扬言要把这条河流变成地球上的第二个尼加拉瓜大瀑布并在瀑布的上方修建一个大水库。在水库中装满水银,让水银沿着瀑布不分昼夜的倾泻而下,这样就没人再敢靠近这条河流了。他把学生赶回教室,强迫他们背诵那些令人厌烦的咒语,自己则独坐讲台绘制他的水银瀑布设计图。他把自己的设计图分发给班里的每一位学生,力求通过这种方式摧毁他们对玩乐的贪恋。学生们唯唯诺诺,他们认真审视水银瀑布设计图并夸赞班主任的才华。当然,也有一部分学生面带反抗与革命的神情。于是他命令他们,你,站起来,你还记得把木头变成钢铁的咒语吗?你还记得分子与原子重组的方程式吗?记得,老师。好,那把这块木头变成钢铁吧!
学生对着木头嘟哝了一连串咒语,老师看着金属的寒光从一端渐渐延展到另一端,犹如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正当他准备原谅学生之际,他看见钢铁上开始长出了母鸡的毛、随后是母鸡脑袋、母鸡肚子、母鸡屁股及爪子。这可把他给气坏了,他怒拍桌子,破口大骂。母鸡在惊吓中咯咯的叫,扑棱着翅膀,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弄得教室一地鸡毛。老师急忙命令靠窗的学生把窗户打开,母鸡飞了出去,事件这才得以平息。
自那过后,我们再也闻不到自由的气息。连空气都被上了锁,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把它放出来,在严密的监视下,按照班主任规定的方向流动。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学生们开始尝试心与心之间的直接对话,他们发明了越来越多的暗号,无论是走路摆手的方向还是女学生照镜子的时间都暗藏着深刻的隐喻。不过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学生失踪,这样的努力终究还是被付诸东流。
纯真会被杀死吗?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有些学生的魔法技艺越来越超群,同时也有学生的技艺越来越差。在我们身边,有些曾经纯真的人最终变成了虚伪的商人,或专讲谎言的专家,或不折不扣的犯罪分子。每个人都在怀念过去,他们说那是属于他们的纯真年代。
在那条小金鱼翘首期盼那个允诺把它变成一个漂亮姑娘的同学再次出现之时,一种恐惧感却不断向学校里幸存的学生袭来,像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你的脖子,从呼吸顺畅到急促,然后是窒息与死亡。那些死而复生的人会对班主任、学生、母鸡以及遇见的一切抱以微笑,他们甚至会对地上的蚂蚁微笑,他们按时上课,背诵咒语,并越来越觉得那个长着猪鼻子的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而那些尚未失去纯真的孩子,那些鄙视关于这座校园的一切的孩子正感受到心在撕裂。他们一步步走向庸俗,又一步步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自我。在无风的天气,偶有几只乌鸦会在室外的电线杆上伫立几个小时,可即便是如此充满罗贝托·波拉尼奥之美的景象也浇不灭心中的愤怒之火。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是这所学校的设计者,我们也不是主考官。我们被送到这里来学习魔法,如果我们不能通过毕业考试,我们就得永远留在这所学校。至于那条小金鱼,就让它继续待在那条河里发臭吧,毕竟如果童话真能变成现实,那它便不能被叫做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