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是个荒年成饿不死手艺人的年代,有木匠、瓦匠、篾匠、铁匠、铜匠……,我的爸爸什么匠也不是,他是个炸炒米的。
在我两岁时,爸爸就把家里的一切交给妈妈,一个人远到江西南昌去炸炒米,听爸爸讲,刚到江西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身上带的盘缠又不多,舍不得吃舍不得住,早上买个五分钱的烧饼,跟人家讨点开水喝下,中午的时候就你家一把,他家一把的炒米缓缓,挑着个炒米担子,走大街串小乡,整天吆喝着:炸炒米,炸炒米……。到了晚上才舍得去买点吃的,吃完晚饭后,到河边简单地把黑通通的脸洗一洗,把炸炒米担子挑到桥洞下,和衣躺着睡下。当时二十五岁的爸爸,个子高高的,身体很硬朗,一点半点的苦不在话下。可好景不长,立秋后的天气早凉晚凉,夜里霜气足,桥洞己经不能再住下去了,爸爸只好每天晚上喝上几口小酒暖暖身子。时间久了也不是个事,爸爸只得在郊区的一户人家,以每个月五块钱的房钱与人合租了一间小房子,每天挑着炸炒米的担子吆喝着。可到过年回家时,爸爸却给我们姐弟仨,每人买了一斤毛线,让妈妈给我们织成毛线衣,过年的时候姐弟三人齐刷刷地穿着毛线衣出门拜年,全村的大人小孩看了都羡慕极了。
听人讲到东北炸炒米能多挣些钱。春节后,父亲又挑着担子去了东北,在沈阳,一位好心的老太太看爸爸一个人很辛苦,就让父亲住进了他家,每个月少交一点房租,老奶奶是个十分和善的人,爸爸做事也会讨老奶奶喜欢,隔三岔五地会买点东西带回去给老奶奶,有时还和老奶奶的儿子弄的小菜小酒吃吃喝喝。时间长了老太太认爸爸做了干儿子,老太太一家也把爸爸当成了家人,在沈阳炸炒米的时间断断续续有十年,收入也蛮好的,每次回家过年,爸爸总会把挣的钱交给妈妈,还给家人买好多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印象最深的是给外公的一双东北棉鞋,家里人称它为大头鞋,胶底高帮,内有羊毛,鞋面上十几个眼子,一根鞋带系着,一双鞋子拧在手上有几斤重,鞋子十分暖和,下雨下雪天穿了也不浸水,鞋底下有一排排小钉子也很防滑。外公平常不怎么舍得穿,只有过年才舍得穿上几天,一双东北棉鞋外公穿了好多年,也自豪了好多年。给奶奶买的的确良布,奶奶说不起来,逢人便说:我家大小伙给我买了节价良。春节过后爸爸回东北后,还一直还住在老奶奶家,那时候传递信息全靠书信来往,每次家中有事都是我写信给爸爸,虽然时隔四十多年,但我仍然能记得那家人的姓名和地址,沈阳市、沈河区、皇姑路七十二号、毕绪安收(转夏中干)。那些年,爸爸也吃了很多苦,但也挣了不少的钱,他不但自己炸炒米,还把我们这儿十里八乡带了好多人出去炸炒米,我记得很清楚地就有我们藕垛村的朱尔昌、唐刘村的陈玉吉、南王村的刘德志、西周村的徐世功、蒋北村的高世美等,还有好几个我叫不出名字来,用现在的时尚词,我爸爸也是个勤劳致富的带头人。爸爸在东北炸炒米的时候,还有很多插曲。爸爸在外炸炒米,那时每天必须交集体一块钱积累,我们家也按时上交,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六、七年的时间,有一阵子不知什么缘故,庄上在外的铜匠回来了,在外做木匠的也回来了,公社也来人叫我写信通知爸爸回家,可爸爸没听,有一天放学回到家,听妈妈讲,爸爸被逮回来了,还说是什么黑五类,全家人都非常害怕,后来幸亏我大舅是村里的支书,不知用了什么关系把爸爸放了出来,可我父亲就是个屡教不改的人,没有消停几天又悄悄地溜了出去。
到了一九七六年,沈阳城里对炸炒米的管理严格了,加上弟弟到了上学的年龄,非常调皮,妈妈一个人带我们姐弟仨很吃力,爸爸只好回到家乡。那时,我己经十二岁了,到了放寒假的时候,跟着爸爸到周围邻村去炸炒米,虽然爸爸在外炸炒米这么多年了,但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炒米机,只见爸爸担子的一头挑着风箱和一袋子木柴,还有一个小爬爬凳子,说是木柴实际上就是些树枝,另一头挑着炒米机,炒米机就是一个大肚子的铁家伙,后面装了个压力表和一个摇把子,还有一个很长的袋子,口是轮胎皮的,尾部连着一个小尾巴似的布筒子,用带子扎紧,炒米出锅时,解开带子,倒出来。到了庄子后,爸爸选一个适中的地方放下担子叫我看着,他则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叫开了:炸炒米啦,炸炒米乘火啦,炸炒米啦,二角钱一火啦,带木材的一角五分钱一火了……。没等爸爸一圈喊下来,己经有人拎着米来了,也有人拿着玉米,也有人拿着蚕豆来了,见有人拿来蚕豆,爸爸就叫人家把蚕豆用水泡一下,炸出来又香又脆。人们自觉地排好队,只见爸爸拿起米看了看,问前来炸炒米的人要不要放糖精(糖精是奉送不多收钱),来人点点头,爸爸取出糖精瓶子,倒出几粒糖精和米一起放入炒米机里,不一会儿,爸爸看了看压力表,嘴里喊道:听响了,听响了。孩子们赶忙捂起耳朵,只听“轰"的一声,白花花的炒米喷进了长长的袋子,一团白雾迅速腾起。爸爸放下炒米机,把下一火的米倒入炒米机内,用铁棒扭紧盖子,让我坐下帮着摇几下,他则帮人家把炸好的炒米倒出装好。我呢,一开始并不能适应,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摇着炒米机,不是拉风箱的手停下来,就是摇炒米机的手反转着很不协调,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地就适应了,那时要过年了,需要炸炒米的特别多,每天都是起早出去,很晚才会回来。天黑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很难走,后来爸爸干脆弄了条小船,在船上搭了个蓬子,在船上泥了个小锅腔,我们吃住就在船上了,我记得整个寒假我就每天跟在爸爸后面,帮她收收钱打打下手,再后来弟弟大了,打下手的事自然就轮到弟弟了。再再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些,过年小孩的零食不再限于炒米、蚕豆和爆米花了。那时,庄上人都称我爸是个翻腔的猴子,爸爸又灵活机动地,在村南河水面上支撑起一口大罾扳鱼,一干就是几十年。
在爸爸炸炒米的十几年中,妈妈一个人在家带我们姐弟虽然辛苦了一点,但对于我们整个家庭却有了彻底的改变,姐弟三人上学的学费从来不愁,逢年过节的衣服全是新的。在七六年的时候爸爸手中的存款就有不到两万元,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也就在这一年,我们家的厨房建成了三间大平房。到了一九八一年,爸爸把我们住的小丁头府拆了,翻建成了一幢三间二层的青灰砖楼房,这幢楼房也是我们村的第一幢楼房,到现在也不落伍的楼房。可以这样说,爸爸干炸炒米这行,使我们姐弟仨过上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夏所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