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那天，周明临在创业园楼下的咖啡馆遇见林小羽。她穿一件浅灰风衣，正踮脚够货架顶层的挂耳包，发尾沾着细密的雨珠，在落地灯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替她取下那包“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指尖相触时，她回头笑出梨涡：“谢谢啊，你也喜欢果酸明亮的豆子？”
这是他婚后第三年。公司是和大学室友陈嘉明的妻子苏晴，还有亲妹妹周小雨一起开的。苏晴学财务，管着公司账房；小雨读设计，包揽了所有产品包装。三人从居民楼里的小作坊做起，去年刚搬进创业园，算是在文创圈子里站稳了脚跟。而他的婚姻，早像被反复冲泡的茶包，只剩寡淡的底色——苏晴永远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计算器声比情话出现得更频繁，连做爱都像在核对报表，精准到关灯时间。
林小羽是隔壁画室的老师，总在午休时抱着速写本坐在咖啡馆角落。周明临发现她爱画窗外的梧桐树，树皮上的节疤在她笔下会变成猫头鹰或笑脸。他开始刻意绕路经过画室，看她教孩子们用丙烯颜料调莫兰迪色系，袖口总是沾着星星点点的钴蓝或赭石。有次暴雨突至，他把伞塞进她手里，自己淋着雨跑回公司，衬衫贴在背上，心跳却比雨声更响。
五月末的周末，他约她去城郊踏青。山路旁开着零星的鸢尾，她蹲在溪边画水纹，忽然抬头问：“你老婆知道你出来吗？”他正把草莓洗干净放在树叶上，指尖在凉水里顿了顿：“她周末要去见客户。”其实苏晴知道他要去谈“供应商”，只是惯例地没多问。那天傍晚，他们坐在山顶看落日，林小羽把速写本递给他，画里是他弯腰洗草莓的侧影，溪水在脚边勾出细碎的银线。他忽然握住她的手，画纸边缘的钴蓝颜料蹭在他掌心，像块烧不退的胎记。
公司会议室成了他们秘密约会的场所。周明临会在深夜等苏晴和小雨离开，然后敲开画室的门，带她来试吃新开发的果茶。有次她穿着他的白衬衫站在落地窗前，晨光从她发间漏下来，他忽然想起大学时暗恋的女生，也是这样站在宿舍楼下，让他的整个青春都亮了起来。而苏晴，从来都是稳妥的存在——毕业后直接嫁给陈嘉明的大学同学，发现陈嘉明出轨后冷静离婚，转头就入股了他的创业项目，连哭都带着职业经理人般的克制。
七月的梅雨季，林小羽搬进了他在郊区租的小公寓。她把画室搬来客厅，墙面上渐渐爬满彩色的藤蔓，还有她画的、戴着领结的猫头鹰——她说那是他的化身。周明临学会了煮她喜欢的手冲咖啡，记住了她调颜料时总需要加半勺蜂蜜（“这样颜色会有呼吸感”），却在某个加班的深夜，发现苏晴坐在公司天台抽烟。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脚边堆着几个空烟盒——他才想起，她从前最讨厌烟味。
“你知道吗？”苏晴碾灭烟头，火星在夜色里明灭，“嘉明出轨时，我想过自杀。站在28楼的阳台，忽然想起你说过，等公司上市，要带我们去冰岛看极光。”她转头看他，镜片上蒙着水汽，“后来我想，与其为男人死，不如把他的股份全拿过来。”风掀起她的衬衫下摆，露出腰侧的旧疤——那是他们搬办公家具时，她被铁皮柜划伤的，他当时忙着接客户电话，连创可贴都是小雨给她贴的。
八月八号，公司周年庆。周明临在办公室整理演讲稿，林小羽抱着新画的猫头鹰摆件进来，刚好撞见推门而入的苏晴。摆件“砰”地摔在地上，瓷片溅到苏晴脚边。林小羽弯腰去捡，苏晴忽然笑了：“周明临，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拿到订单那天，你说最讨厌半途而废的人？”她蹲下来，指尖划过林小羽手背上的颜料，“现在你是要废了公司，还是废了这个家？”
那天晚上，周明临在小公寓收拾行李。林小羽坐在画架前，正在给猫头鹰补翅膀上的金粉。“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她没回头，画笔在画布上拖出颤抖的线，“你每次接电话时，手指都会敲三下桌面，和你老婆视频时也这样。”颜料盘里的钴蓝混着赭石，变成暗沉的灰，“我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原来只是你没拆封的备选方案。”
他最终签了离婚协议。苏晴没要房子，只要了公司30%的股份，说要带小雨去参加东京文创展。搬离小公寓那天，林小羽把那幅猫头鹰的画塞给他，背面写着：“梧桐树的节疤，既是伤口，也是眼睛。”画框边缘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金粉，像落了一场不会再化的雪。
次年春分，周明临路过创业园楼下的咖啡馆。橱窗里换了新的咖啡豆，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的标签旁，贴着张手写的便签：“今日推荐，果酸明亮，适合与过去和解。”他忽然想起林小羽说过，咖啡豆的烘焙度就像人的心事，浅烘保留果酸，像藏着未说出口的喜欢；深烘只剩焦香，如同烧尽的执念。
手机震动，是苏晴发来的消息：“东京展上遇到个做陶瓷的手艺人，说我们的猫头鹰摆件可以出联名款。”附了张照片，白色瓷瓶上的猫头鹰正展开翅膀，翅膀边缘镀着细碎的金。他望向街对面的画室，卷帘门半开着，有个穿浅灰风衣的身影正抱着画架走过，发尾在风里轻轻扬起，像句没说完的再见。
窗外的梧桐树又发了新芽，那些曾经的节疤，早已在时光里长成了年轮。他忽然明白，有些故事像春雪，融化时带着刺骨的凉，却也让泥土里的种子听见了生长的声音。而所有未说出口的遗憾，终将在某个晨光初绽的清晨，成为照亮前路的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