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穆天行画传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无题

“若干年后”,也许是十年以后,穆天行终于出名了。就最近一次的个人全国巡回画展,他参加了为他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作为时报记者,我也去了。

穆天行几乎还是老样子,以前的满头卷发不见得有多少收敛或者发展,还是一个劲地神经错乱式的狂卷,只是络腮胡子似乎精心修整过,很讲究地贴在两腮和下巴,比以前也浓厚了许多。主席台上去一溜人时,我一眼就从那些人中认出了他。底下相机声光如潮,我的同行或竞争者们一阵忙乱。

发言人将这次画展的情况发布给大家的时候,坐在市长左侧的穆天行自然是一言不发,他只是微笑着,安详而随和。下面的人好像并没有太在意发言人的发言,倒是不时将手里的相机对着穆天行调试焦距,或者细细观察穆天行的表情,再低头记下些什么。坐在主席台正中的市长不时向底下点头示意,看得出他很高兴,他的表情让人无法判断狐假虎威的是他还是穆天行。但穆天行还是那样微笑着,表情几乎是一副肖像画一样凝固不动。除了眼睛偶尔闪动,他几乎令人怀疑是一尊石雕放在那里。有一次穆天行的眼光突然和我的眼光碰了一下,他竟然看定了我,我以为他是认出我来了。但他的眼光竟然又直直地呆滞不动,不一会儿又像移钢筋一样移开了。我想穆天行一定在心里想着自己的事。

后来是记者自由提问时间,问的问题很老套。一位记者问:“请问穆先生您是怎样走上绘画这条艺术之路的?”

穆天行说:“我五岁的时候应该还在幼儿园里,但大家知道,我是乡下人,那时我们农村落后,所以我当时就不在幼儿园。那时我和一群泥伙伴一起玩,我们要来比赛画画,看谁画得好,就每人拣一块干泥块在墙上画。画的什么都有,有大便,还冒着热气;有大花碗盛着满满的白米饭,也在冒着热气;有狗,有猫,还有牛;去过城里的孩子还会画高楼大厦,几根线条组成的,但是楼顶上还有烟囱,烟囱也在冒着热气。可能那时是性器期,有孩子的应该都知道,喜欢搞自我性启蒙,就有人画鸡鸡,也就是男人的生殖器。有没有画女人的我就不好说了,也记不清了。画好以后大家就一起来欣赏评比,一边大笑。但突然大家都不笑了,因为大家看到墙上画着一朵花,是什么花我也记不清了,总之能看出是朵花,花上面还画着个太阳。我们大王就指着这花和太阳问:‘这是谁画的?’没有人敢出声。但我还是说:‘是我画的。’于是大王带领大家将我打了一顿,打趴到地上。我也不哭,他们就散伙了。我在地上趴着差不多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被人踢醒了。我扭头看时,是老丁头。我们画画用的墙壁正是老丁头家房子的墙壁,房子是新做的,墙是新刷的。老丁头又踢了我一脚,指着墙上乱七八糟的一堆画问我:‘是你狗屎画的?’我说是。老丁头又问:‘都是你画的?’我不作声,我还想再睡一会儿。但老丁头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用他结满老茧的手在我脸上左右开弓打了几耳光。打过之后他提着我一边骂一边向我家走去。后来我就被我父亲痛打了一顿,还好是我母亲护着,那次才没有骨折。不过我还是没哭,以前为一点小事就哭得不成样子,那次竟然没掉一滴泪。我想大概是上天要告诉我,艺术之路是艰难的,从一开始就不能流泪。”

底下的记者们兴致越来越高,一会儿抬头看穆天行,一会儿低头飞速记录着,忙得不亦乐乎又异常专注。

穆天行接着说:“这也许真是上天安排的,我要不是和我父亲较劲,也许还真不会走上绘画这条路,我想也是上天安排的要我做我父亲的儿子,让他做我的父亲。当天晚上我就在他房间的墙上画了一副他的肖像,是一副生气的样子,络腮胡子像被电击了一样炸开,而且还像许多条黑蛇在他脸上爬行。父亲看了后嘿嘿笑着,看样子还蛮高兴,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打雷一样地叫我名字。其实他不用那么大声叫,我当时就在他身后观察他。他就扭转身,将我双脚倒提着打了一顿。但我还是没哭。两年后我上学了,一开始我成绩很好,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行了。语文老师本来很看重我,但发现我是个笨蛋以后,就经常找我的茬儿。有一次她在课堂上叫我:‘穆天行!’我说:‘在!’她说:‘你在,我叫你你怎么不站起来?’我就站起来了。她又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宝,原来你是根烂稻草!’全班哄堂大笑。她又说:‘穆天行你到黑板前来。’我就走过去,两腿并齐低着头站在黑板前。语文老师说:‘你把杜甫的《绝句》在黑板上默写一遍。’我就开始在黑板上写,但写了‘两个黄’三个字以后就再也写不下去了,想了半天,只想出‘鹂’字的三分之一‘卪’字,然后又卡住了。这时灵机一动,在黑板上飞快而且仔细地画上了两个人,是人头鸟身,还长着翅膀和尾翼。那两个人一个是我们语文老师,一个是我们数学老师,他们正舞着鸟爪在黑板上亲嘴。因为画得太像,全班又是一片笑声。语文老师先是背对着黑板,看到同学们笑,她就扭转身看黑板,她的脸先是一阵红,后来又一阵白,最后从白变成了锅底一样黑。她就拿起课本在我头上拼命扇了一下,给我扇到地上去了。那时老师打学生叫教育,现在老师打学生,要不丢饭碗,要不吃牢饭,哈哈!不过我当时还是很得意,趴在地上偷笑。”

我感到无聊,莫不是穆天行的“性器期”还没过完,新闻发布会是说这些乌七八糟事情的场合?

穆天行接着说:“后来我小学毕业了,父亲要我和他一起做生意,书就不念了。我不愿意,父亲就打我。打我我还是不愿意,我就上了中学。初中快毕业时,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将自家堂屋的松鹤迎年图给扯下来,用拼接的白纸画了一幅岁寒三友图挂上去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隐隐地好像是冲着我的父亲。我父亲看到后很吃惊,说还蛮好,问是不是我画的。我感到很失望,就将岁寒三友图扯下来,又将松鹤迎年图重新挂上去了。这令我父亲很恼火,把我叫过去,问我这又是怎么回事。我说都是我干的。我父亲举起手要打我,但又将手放下了。我想我长大了,他即使要打我也不是像以前那样用手从上往下打,至少要将手平着打,因为我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而且我的络腮胡子那时也比他的少不了多少,显然比他的还更有发展前景。他是怕打不过我。这样的情况其实令我挺沮丧的。”

穆天行没有说假话,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然后一起上学,他说的这些我基本都了解。那个问他是谁画的花和太阳而且带领小伙伴们打了他一顿的“大王”就是我。但这些和他的“艺术之路”又有什么关系呢?主席台上的市长笑而不语,有时看着像是在憋笑,但如果仔细观察,这憋笑好像又是假装的。下面的记者们表情各异,有讪笑的,有沉思的,有看不懂的,但不影响他们继续记录,情绪是情绪,职业是职业,分得清。我感到滑稽。

穆天行接着说:“后来我上了高中,在高中时我拿定决心要从事绘画,而且一生不变地从事这一事业。但临近高考时,我父亲又要我报考师范院校,他说这个行当稳妥,铁饭碗。我不依,说我有自己的打算。我父亲沉默了好几天不说话,后来又跟我商量,要我报考医学院校,说当医生赚钱,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从来没见过谁跟医生讨价还价的。我还是不依,说我的路我自己来选。我父亲就什么话也不说了,晚饭也没吃,坐在门槛上哭了一晚上。其实我在床上也没睡着,说不清心里是难过还是兴奋,总之一夜没合眼。”

我有点疲倦渐退的感觉,因为穆天行说的高中这段历史,听起来这么熟悉,它不是假的,这是可以肯定的,但还可以肯定的是,这段历史绝不是发生在穆天行身上的。穆天行当时高考成绩其实并不好,他没办法,只得上了一所经济类专科院校。这倒勾起了我的回忆:当年高考,我父亲叫我报考师范院校,我不愿意,他又叫我报考医学院校,我还是没同意,我说我想当记者,我要报考新闻类院校。我父亲向来就不喜欢记者,因为在我爷爷那辈,我们家还是城里人,在大混乱时期有点文化的爷爷就是被一个记者诬陷致死的,父亲只得投靠乡下的亲戚,从那时起我们家就变成了乡下人。父亲说不能忘记历史,我说历史和我并无关系,人要向前看。我父亲知道劝不动我了,他同时又想起自己冤死的父亲,所以坐在门槛上哭了一夜。哭了一夜也就拉倒,因为他父亲毕竟已经死了,而他的儿子还活着,而且又有机会成为城里人,这至少还是值得高兴的。我们齐拐村没有秘密,即使是秘密也很快会成为大家联络感情的纽带,那年又只有两三个人参加高考,穆天行当然知道我们家发生的事。

但是穆天行接着说:“我父亲当时已经老了,哭着哭着就坐在门槛上睡着了。第二天我母亲看着他的样子,随口说了一句,儿子考大学,老子还哭丧,真是少见。我父亲听着这话就一蹦多高,将我母亲头发拽着狠打了一顿。我母亲气不过,拿了一瓶农药跑到棉地里喝下了。我现在越想越愧疚,甚至心痛如绞,这一切都是由我造成的,如果我当时向我父亲妥协,我母亲当时就不会死。虽然可能,不,是一定,我也不会有现在的成就。所以母亲的死其实更加坚定了我走绘画这条路的决心。”

穆天行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了。他母亲确实是在我们高考那年死的,但并不是服毒自杀,更不是因为被他父亲打,他母亲是在那个夏天给棉花喷农药时中暑死的,和穆天行的说法最接近的,也不过是喷农药时不慎中毒而死。我想穆天行大概已经昏了头了,先是将我的历史添油加醋地嫁接到自己身上,后又让他去世多年的母亲再服毒身亡一次,这不是头昏,这是丧心病狂了。

还好穆天行接下来说的是他上大学以后的事。高中毕业后我和他劳燕分飞,他的情况我不甚了然,大学寒暑假见过几次,互相也没多少话可说,知道他参加了个什么全国性质的书画协会,但我并不感兴趣,转身就忘了。五年前,他父亲去世时他回过一次家。那时我的事业和婚姻都遇到问题,样子跟得了肺结核没什么区别,我就请假回老家修养,两个人正好碰上,但也谈得不多。他的情绪看起来很低落,可能是一直促他上进的父亲死了的缘故。按理同是天涯沦落人,走到一起总该多说一些,而且还是发小。我只记得当时和他说了不少“节哀顺变”之类的场面话,至于他跟我说过什么,我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穆天行接下来说的事情,我当然是不知道的,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这个新闻发布会开成了记者招待会,而且记者招待会差不多又搞成了个人专场演说,不得不令人佩服穆天行的成就,或者说是他的个人魅力,当然更令人佩服的是他的想象力。

穆天行说他在南方一个荒僻的小山村租了一间房子,他每天几乎唯一的事就是研究绘画,如果除掉吃喝拉撒和必要的短暂睡眠,那这个“唯一”就不用加“几乎”了。他相信总会有人发现他、理解他的。人的眼睛有时候是会闭上的,但上天却永远都睁着眼。穆天行又举了历史上一些伟大画匠的例子,这些人都是在孤独中创作出了传世名画。穆天行说:“孤独和辉煌一样值得赞颂。”然后又说:“诸位看看他们的情况是不是和我的一样?”

终于轮到第二位记者提问:“请问穆先生,您对世界画史和中国绘画的前景有何看法?”

穆天行于是以倒叙的方式,从现代西洋画讲到现代主义,又从现代主义讲到立体派,从立体派又讲到后印象派,再到印象派和野兽派,又讲到象征派、浪漫主义,接着又讲到文艺复兴,一直讲到了远古壁画和图腾。关于中国的绘画前景,穆天行既感叹又乐观。他说:“不仅是绘画,书法、诗歌还有文艺评论,现在都走进了一个怪圈,好像看不懂就是高深,高深就是水平,这样不好,你根本就没形成体系,只是一味地模仿罢了。模仿谁呢?模仿西方,说白了就是抄袭。有人说这是借鉴和融合,其实也不假,但是没有立足本土文化的借鉴是生拉硬套,缺乏Self-Confidence的融合是变质的。我相信中国现代绘画一定可以走向世界,我们都身负重任,首要的就是立足本土、形成体系、确立自信。另外画家也要注意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创作方式的相互协调,路子不是唯一的,如果说我的方式是一块大碑,还有无数的小碑,每个人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碑子。”

说到生活,这倒提醒了有些记者。一位记者提问:“请问穆先生您能不能谈一谈自己的生活,具体谈一下?”

穆天行说:“要具体谈一下其实也很简单:我结过一次婚,后来又离了一次婚。如果说婚姻就是生活的话,我的生活就这两次。”

记者们希望穆天行继续说下去,但穆天行含笑不语。又一位记者站起来说:“穆先生您能不能再具体谈一下,比如您是怎样结婚的,后来又为什么离了婚;您的婚外生活是怎么样的?”

穆天行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不过这个,Privacy,就恕不多说了。”

既然如此,那这个问题就打住。又一位记者站起来说:“穆先生请您谈谈对我们陌洹市的印象。”

穆天行说:“很好很好,陌洹市很好!基建市政绿化都非常OK,而且重要的是有底蕴,有文化氛围。陌水是陌洹的根和脉啊!我的故乡还有两条陌水的支流,我和陌洹的不解之缘可以说是天生注定的。非常感谢本市人民对我这次巡回画展的支持,还有对我个人的热情招待。而且,”穆天行张开右手缓慢挥向右侧,“而且我还要特别感谢一下边市长,有了边市长的亲切关怀和指导,这次画展一定会举办得非常成功。”

应该是意识到提问环节即将结束,穆天行话音刚落,一位记者迅速站起来问:“穆先生是否方便透露一下您大名的来历?”

穆天行说:“名字是我父亲取的,我父亲并不识字,但他竟然给我取了‘天马行空’中的‘天行’做我的名字,只能说是天意吧。”

穆天行张口一个“上天”,闭口一个“天意”,记者们又抓住这个话题,请他谈谈个人信仰问题。穆天行无所不知地侃了侃宗教,但和他的个人信仰好像都不沾边。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我照例回到了报社,走到文化版办公室自己办公桌前坐下来。我的样子很疲倦,所以在别人看来也许十分悠闲。文化版主编在那头问我:“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主编有些不乐意了:“问你呢,穆天行画展的新闻稿子准备的怎样了?”我说:“准备得很好,有发布会发布的通稿。”主编更不乐意了:“这就够啦?你知道我留了整整一版等你的稿子,通稿只占八分之一版,那其他八分之七怎么办?”我说:“这倒是为难我了。穆天行讲的全是自己的生活,他讲的一丁点文化观点又老掉牙,提笔难写。也许生活版该管这事。”主编似乎是本能地动气,站了起来:“又是推,又是推!今天推体育版,明天推财经版,后天推娱乐版……”我没有去看主编,但知道他正在定定地看着我的脸,而且从我的脸上又看到了社长的脸。主编的情绪好像平复了许多:“你看现在都快八点了,审稿就不说了,十二点前要排好版,凌晨一点就要完成校对付印,不能因为文化版缺稿的缘故,明天的报纸都不能发行了吧?咱们也没准备替换稿,因为都相信你的文笔和能力。”我似乎被催眠了,脑子里全是穆天行,忽而在泥地里打滚,忽而飞翔到空中,忽而变成一头横行的怪兽,忽而又在舞会上衣冠楚楚,而我一直如影随形,在他左右……又听到主编旷远地说:“这样吧,咱们还是一起来想想关于穆天行,以及他的巡回画展的事吧。”主编要拿自己的椅子坐到我的桌前来,将我从催眠中惊醒:“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去找一趟穆天行就是,明天可以出独家专访。”说完站起身来,留下目瞪口呆的主编,出了报社。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穆天行虽然和我是同村发小,其实从小也不是平等的关系,有多少童年情谊并不好说;虽然这些年和他见过几次面说过一些话,但那更多的是一种客套和敷衍。他和我其实是两条平行线,伸展在不同的时空,我对他的定义是生命里的过客,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定义我?最近的一次见面还在五年前,这五年里我几乎从未想起过他。而他在新闻发布会上明明看见了我,却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不正证明世间一切恰是均衡对等的么?他在发布会上的那些回答令我感到疲倦,甚至没有在纸上记下一个字,但是现在又得去找他,真是世事奇幻,由不得自己……我想起文化界的一位朋友,他应该知道穆天行的联系方式,一问果然知道。拨通穆天行的电话,他问我现在什么地方,声音这么嘈杂,我说我在街上。他说让司机来接我,我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开车过去。十几分钟后,我就到了穆天行下榻的圣克雷兹大酒店。

说了一些必要的废话之后,倒是穆天行先问我:“怎么?看你一脸疲倦,莫不是有什么不如意?”

我说倒不是,今天太累了,几乎有点神情恍惚。我看穆天行穿着睡衣,就对他说:“你要睡了?那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

穆天行说:“不是不是,我平常一回到住处就穿上睡衣,既轻松又舒服,那些什么西装革履啊,高帽长衫啊,穿久了累,不能在外面累,回来还累吧?”

我说:“你今天的演讲真精彩。”

穆天行说:“你就讽刺我吧!你怎么想的,我能不知道?”

我笑着说:“话没讲完,我是说你的演讲太精彩,精彩得让我现在一脸的生活不如意。”

穆天行哈哈大笑,说:“其实虽然这么多年没见面,还是你最了解我。你能这样说我很感激,现在像你这样说我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说:“可惜今晚过来不是和你叙旧,你知道我是记者,来找你也是因为公务。”

“你是说今天晚上,你,要利用我?”穆天行皱着眉。

我笑着看着他。

“哈!这就对了!”他举起双臂,对称地向上挥舞,说,“这就叫对称美。你,《陌洹时报》大记者,因为要写专访新闻,利用我俩的朋友关系,来我这里套取独家信息;我,举世公认的大画家,万人追捧,风光无两,却缺少一个诉说的对象,恰好你送上门来了,我不也是在利用你么?”

两人都笑了。

穆天行说:“生活呢说简单也简单,我当初想当画家,现在果然当成了;你当初想做记者,现在也果然是记者了。但说复杂也复杂,你当了记者,我当了画家,现在你,来采访我。你呢,并不是代表你一个人,你是带了许多眼睛来了;我呢,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不过面对众多的眼睛说心里话,还真是一种新鲜的尝试。”

我说:“这个不用担心,我知道取舍。”

我问穆天行:“今天发布会上,你给你的成长经历说得那么详细,有必要吗?”

穆天行说:“你们的边市长边志仁喜欢。酒桌上我给他讲过一次,他笑得差点背过气,说这个一定要让更多的人听听。”

“不考虑其他受众?”

“讲故事嘛,谁不想听故事?”

“唔……酒桌上和发布会现场不一样,不考虑场合?”

“你没看记者们都很感兴趣吗?看得出来他们只嫌我说的还不够多、讲的还不够细。至于读者、观众,你以为我会指望?指望他们喜欢我的作品?一个名人,坐在主席台上,口无遮拦地讲些小段子,这本身不就是件很刺激的事?”

“这个……大人物,咳,不考虑自己的形象?”

“狂傲,疯癫,不拘小节,口若悬河,这不挺好。再说他们喜欢就好,没有偶像的时代,就成了玩偶时代嘛。”

“你这是甘当玩偶?”

“想当玩偶而不得的大有人在。”

“好吧,都说得通。不过你讲的故事,很多不是发生在你自己身上,你偷了我的一部分人生。”

“有痕迹吗?哈哈!拼接嘛,谁的人生不是拼接的?也别光说我,要不说说你这些年的事吧,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大学毕业后和恋爱四年的同班同学一起进了陌洹市的一家县级小报社,然后结婚,两个人虽然辛苦,但也感觉踏实,心里的大记者梦也渐渐在繁忙中变得越来越稀薄。直到遇见当时《陌洹时报》副社长的女儿。五年前离婚,不久调到时报旗下的一家市级报社,然后又是结婚。磨炼数年,两个多月前调到《陌洹时报》,暂任文化版副主编。

穆天行说:“你看,你的人生不也是拼接的?方式不一样而已。我偷你的故事,你还偷人来一起参与拼接呢。哈哈!”

我抬腕看了看表,九点过十分了。

我对穆天行说:“讨论一下你的作品吧。”

穆天行说:“欢迎批评指正。”

“《望》是你的成名作吧?要不说说这个?一片空白的背景,一棵孤零零的秃树,火一样的枝桠,弯曲着朝天伸去,一缕阳光从天直射。我说的没错吧?这么简单的布景和内容,为什么有那么多解读?”

“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就是这个意思。‘望’嘛,希望、绝望、欲望,都是‘望’不是?让他们解读去,没人解读,如何成名?”

“那你创作的真正初衷是什么?”

“我想听听你的解读。”

“画上最扎眼的,就是那缕阳光直直地从枝桠之间穿过,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举之人喜利器。应该是绝望中的欲望吧?”

“哈哈!你是懂艺术的,也是懂弗洛伊德的,还是个道学家。”穆天行好像很振奋,接着说,“文艺创作,无非就是希望、绝望、欲望,从三‘望’出发,又止于三‘望’,文艺作品本身就是对这个三‘望’的极致表达和极端再现。”

“唔,创见,不过应该说是隐蔽的再现。”

“所以说你今晚来,我是非常感激的,因为到目前为止,你都说到点子上了。”

“好像你的成名是挺突然的一件事,成名前作品不多,之后的创作量却非常惊人。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在偏僻的山村里有间房子,这是真的,在里面研究绘画也是真的。但更多的时候我是在研究人们的好恶。说白了吧,就是在揣摩人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以前有很多自己的奇特想法,没人认可,没人认可的东西,一文不值。我每天扮演两种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观众,慢慢磨合,也就到了人我合一、主客不分的化境。”

“文艺创作,照顾现实需求,有什么不好?”

“对嘛,我也并没有否认。”

“那你揣摩出来的东西有没有广泛意义,能推广么?”

“那是一种模型,运用到数学、逻辑学、心理学、生理学,可能还有化学,但其实没有其中任何一门学科的严谨,组合到一起却往往奏效。推广那是不可能的,需要自己去揣摩。我那间房子我给取名叫‘铁屋画坊’,现在还有这种人么?有给自己关到铁屋子里的意志?”

“玩偶心态,三望理论,揣摩哲学,穆氏模型,铁屋意志,嗬!你这倒真是形成体系了。”

“哈!这都是你总结命名的。以后我的传记就靠你了。”

“你还没说成名后创作量激增的事。”

“其实一大半是旧稿,在铁屋的床底下塞着几大箱子,做了防潮,保持常新,按需公开,创作时间随我来定。加上评论家们帮忙,各种天花乱坠的解读,反向增加了作品的内涵,也激发了市场的需求量。”

两人沉默了数秒,我又看了看表,对穆天行说:“时间也差不多了。最后问个问题,发布会上你说的结婚离婚的事,是真的?”

“那是你的事,我又借用一次,不过只借用了前半截。”

“你还对我的事挺了解。你连女朋友也没有过?”

“有过一个,陪了我几年,那时还没成名,我成名后她就主动离开了。”

“听起来好像还挺凄美。那你还在发布会上说得那么神秘,什么‘恕不多说’。”

“剧情需要嘛。”

我收起桌上的录音笔,放入包中,准备离开。穆天行送我到电梯口,等电梯的时间里,他拍了拍我肩膀,笑着不语。

我说:“有要补充的?”

他摇了摇头。

“怕我明天登报的稿子影响你?”

他又摇摇头,拍了拍我,说:“大家保重。”

我和他握了握手,说:“保重!”转身进了电梯。

出了圣克雷兹大酒店,我并没有立即回报社,而是走到不远处的陌水公园里,沿着伸入陌水河中的塑木栈道散步。岸边垂柳依依,陌水涟漪闪闪,高楼彩灯辉煌,天上明月清朗,多好的夜景啊!但却理不清我的思绪:从来没感觉到一篇采访稿会如此难写。如果我今天没有过来找穆天行,和他面对面畅聊,这个稿子是难写的,因为想要区别于其他家媒体而且优于他们,那需要开动海量脑细胞,编造得既新颖又不失爆点,而且还要控制在合理范围内。但事实是我过来和他深谈了,却感觉自己又掉进另一口深井:有了更详细、更深度的信息,却又为难于取舍和组合,一样难以下笔。令人纠结的是,他的人生里,还掺杂着我的人生。如果来与不来都是难,后者的难还耗进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岂非白白浪费?

这样愁绪百结地走了一段,我不经意间拿出采访录音笔,扬手扔进了静静流淌的陌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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