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去喂那头老黄牛，看见它又流泪了，这牛难道还有什么伤心事不成？真是越老越骚情，越老越成精，还动不动就哭上了。你能有我难吗？家里、地里、老的、小的，那那都要钱，真是愁死我了。

你现在这日子多好，比我强多了，大型收割机、播种机把地里的活都干了，你也赶上了好时代，每天都在放假休息，什么活计也不用干，吃了睡，睡了吃，真是太舒服了。有时候真羡慕你，吃喝不愁，晴雨无忧，还有自己的独立住房，我老了能有你这样的日子就心满意足了。

多少次也想过把它给卖了，换一点钱交孩子的补课费。但因为养了多年，陪伴了我多年，也给我们家出了不少力，就像一个勤劳忠实的劳工一样，也如我的老朋友一般，确实有些舍不得，就这么姑且养着吧，好在现在这日子好，不差它这一点口粮，就当是个伴。

    （二）

主人给我倒下些草料就匆匆转身走了，我好想他能留下来和我说说话，或像以前一样梳梳我的毛发，哪怕抽我一鞭子也好，让我感受一下痛，知道我还真的活着。但他似乎对我越来越冷淡了，一刻也不肯多停留。有时候还会忘了喂我的时间，我也常常因此饥一顿饱一顿。难道我犯了什么错吗？

这百无聊赖的日子何时才是头，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就是在混吃混喝等死。在这阴暗的牛棚里，就这样孤寂地呆着，卧一会，站一会，吃一会，睡一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道我那个失散的孩子是不是也过着这样孤寂无聊的日子，还是早就成了人的桌上餐。

院子里的鸡最近也没怎么见，好久也没听见过它们的叫声了，主人也常常不在家。静，死一般的静，我多想哞哞地长叫几声，但似乎又没有什么理由，只有任泪水静静地长流。

（三）

又到了收麦子的季节，我都闻见浓浓的麦香了，好想到麦田里去撒个欢，像往常一样，拖着一车沉甸甸的麦子回来，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成就感满满，主人看我的眼神里都是赞扬之情，晚上还会给我加个餐，好让我第二天元气满满。我好怀念那热火朝天的日子，在空旷的田野上，闻着青草的闻道，麦香的味道，看着一群一群的人，还有一群一群的牛。

不知道隔壁那头小黄牛现在如何了，也好久没有看到它了，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它干活真是卖力，个子没我大，但一车能拉的麦子却一点不比我少。现在想来也是大黄牛或老黄牛了，也有很长时间没见了，两年还是三年，我也记不得了。这些年也不知道是谁抢了我们的风头，驴还是马，真是可恨！

那金灿灿的麦田，那热热闹闹的场面真让我怀念，那才叫牛的日子。现在这是什么生活，黑洞洞的牛棚，孤冷冷的日子，我又不由地留下了眼泪。

（四）

大型收割机就是快，不几天麦子就收完了，地里也没什么活了。今天隔壁的王大哥约我一起去南方打工，我很有些心动了。

这些年在家里种地真的没争着什么钱，今年的小麦又比往常便宜了不少，孩子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花销越来越大，是得想想别的办法了，要不还是走出去试一试吧，树挪死，人挪活，也许比种地强一点吧，但走之前得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

那头老黄牛看来这回是真得让它走了，我走了没人照看它了，媳妇早说过多少次让我卖了它，为这事没少吵架，我也曾多次犹豫过，看来这次是不得不下定决心了。

还是很有些舍不得，真是一头难得的好牛，干活非常肯出力，从不偷奸耍滑，也很通人性，一声口令，从来执行得不差分毫，让快则快，让慢则慢，让右绝不左，让前绝不后，活干得那叫一个漂亮，那时候谁不羡慕我有这头牛。

只是各种机器来了后，这牛确实没什么用了，再好的牛又如何能和这现代化机械相比呢？又省时又省力，就是有点费钱。走了就走了吧，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

（五）

这一个晚上格外的不同，月亮似乎也比往常要亮一些，晚饭的草料比往常要多一些，似乎也更嫩一些，吃起来格外香。主人破天荒地蹲在我的棚子口吸着烟，火光一点一点地闪着，烟味弥漫在整个棚子里，非常好闻。

就像以前在地里干活回来晚的时候，主人都会在黑夜里点一只烟，这熟悉的烟味我有好长时间没有闻到了，也不由地狠狠吸了一下鼻子。但主人的眼神似乎有些忧郁，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他和我一样也是个闷声子，从来很少言语。是今年的麦子收成不好吗？我也不知道。

我有多长时间都没有下过地了，自从主人开了那个突突响的车子回来，就基本上不用我了，我都快憋得发疯了，浑身的力气一点也没用。有时候真恨那个车，是它剥夺了主人对我的爱，也剥夺了我出门的机会，是它把我锁在这阴暗的牛棚里不得出去。但又能怎么样呢？找它吵一架？我对着它哞哞地吼过好几次，但它都置之不理，真是无何奈何。

 （六）

今天的早饭比往常要早了一些，也非常好，但我却没什么胃口，不知道主人昨天有什么事情，他昨晚呆了很长时间才走。他走后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那个孩子被送走的前一天晚上，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难道今天我也要走了吗？

就算是真的要走了，我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走这个问题我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有谁会养无用的牛，主人白白养我这么长时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还能怨恨什么？再说这样孤寂无聊的日子有什么好留恋的。

门外传来突突的车响，还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我知道，我大约是该走了。虽然早就设想过很多遍，但当真的要走了，还还很是舍不得，这住了很多年的棚子，这棚顶上的每一根木棍，这墙上的每一个坑，这吃了很多年饭的牛槽，都让我难以割舍，特别是这个大牛槽，以前还和我的孩子一起共用过，我们在这里共吃过一槽的草，共饮过一槽的水。这槽的边缘已被我磨得发亮，像珍贵的古董一般。

还有我的主人和那条大黄狗，都是我很好的朋友，实在难以割舍，主人以前对我的照料真是仔细，草料干干净净，又嫩又香，我也被打理得齐齐整整，比别的牛精神很多。那条大黄狗经常汪汪地有点烦，但却也总是左右不离，像亲密的伙伴一般，真是舍不得分开。

我又能被送到哪里去呢？难道还有个养老院养着我这些没用的老牛们不成？难道哪个家里没有那突突响的车还需要我来拉车不成？我想大约都不是吧，我还能在哪里看见我的孩子吗？这是我现在唯一所想的。

 （七）

我应该在多年前就走了的，那年的收成似乎不太好，麦收的季节没有拉回几车来。那时我还正年轻，身强力壮，但不知道主人为什么想要我走。

在临近新年的腊月里，有一天傍晚，西风猛烈地吹着，天出奇的冷，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只有枯枝莎莎地作响，夕阳格外的红，挂在天边像一滩血一样，看着难受。我对自己将要到来的命运没有任何预感。

一辆车突然就停在了院子门口，我就没有任何征兆地被牵了出来，门口还站了很多人，我很少受到这样的礼遇，惊恐一下袭击了我的全身，车上滑下来一块大铁板，像一个斜坡一样连接着地面和车，我看到周围的人有的在微微摇头，似乎说，可惜了，一头好牛。

我突然感觉到这是厄运来临，全身惊恐地耸动，眼神也开始慌乱，可是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觉得眼前的车就是屠宰场，天上的夕阳就是我的血。我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我不能就这样走向死地。

为了我的孩子，我刚刚知道自己怀了一个小小的生命，我要保护我的孩子，它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个世界，我不能就这样被他们带走。

我做着最后的誓死抵抗，四只脚紧紧抓着地，就是不肯往前挪一步，不管多么大声的吼叫，也不管鞭子抽在我的身上的痛。但一头好牛也难敌几个壮汉，我感觉快要筋疲力尽了，快要抵挡不住了，我已经被推到了铁板的中央，眼看就要被推上车了，我的肚子里狠狠地颤动了一下，我的孩子，它在呼救，我的眼泪哗哗地开始流下来了。

快看，牛哭了，一个小孩大叫了一声。周围的人明显松了点劲，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如果眼泪能救我的孩子，那就让它流吧，我才不在乎别人说我是有情的牛还是成精的牛。

我和我的孩子都保住了。当我生下我的孩子时，又被热闹地围观了一番，又被热烈地议论了一番。大约是说一头伟大的母牛吧。但最终却还是没有保护好我的孩子，没有留住我的孩子，在它不到一岁时就被送走了，那个伤心事我真是不愿再回想了，真不想再流一次泪了。

 （八）

我果然是要走了，心灵感应是多么的准，主人来牵我出来，我没有做任何的抵抗，就像往常出去下地一样，但我知道这次绝不是下地。我走的比往常慢了很多，走路对我变成了一件异乎寻常艰难的事。主人的脸色也很凝重，亲切地用手抚摸了我一下，这久违的感觉像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我的眼泪又快要流下来了。

外面的阳光很好，天上的云也很美，但我更想看看这久违的小院，那几只鸡真无情，也不出来道个别。哎，也许是早先我一步就走了吧，大黄狗倒是很精神，汪汪汪不停地叫着，不知道是舍不得我，还是对门外陌生人的警惕。我终于还是迈出了院子的大门。

门口的这辆车太熟悉了，连开车的人似乎也没有变，还是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曾经想带走过我，他也曾经真的带走过我的孩子，我怎么能够忘记呢？车后面伸下来一块大铁板，直支楞到地上，我知道这熟悉的铁板就是我的生死门。

这一次门口没有围观的村民，我也没有做殊死斗争，主人把绳子交到那个人手中时，我还是不由颤栗了一下，一股阴森森的气氛充满了全身，我再次不由地留下了眼泪，不忍看周围的一切。

熟悉的风吹过，熟悉的麦田飞过，熟悉的村庄渐远，我不知道我将要去哪里。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