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骄阳,掷下万道光与热,炙烤地大地仿佛也发出沉闷的喘息声。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似乎成了这个火热世界上存在着的唯一活物。
“抓紧喽!下坡喽!”
“啊~~~”
伴随弟弟一路的尖叫声,哥哥双手放开,从村口坡上径直俯冲而下,一路扬长,到了坡底拐弯处,才重又将手扶上车把手,开始用脚吃力地蹬着,伴随车轱辘“吱嘎~”的响声。弟弟一手抓紧哥哥衣服的后角,一手拽着冰棍往嘴里送。烈日熏烤着的空气,蒸腾起绵绵不尽的热浪。眼见冰棍快化了,悬挂着的水滴摇摇欲坠,弟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冰棍横过来倒提着,冰棍化了的部分立即落入了弟弟刚刚迎上的嘴里。
“哥,什么时候我能骑车带着你啊?”
“等你长到比我大的时候吧,傻瓜!”
那一年,哥哥10岁,我5岁。
童年的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已经不记得那个木色暗沉、刮痕遍布的木偶是因为什么而残缺了其中一只手。只记得那是哥哥送给我的礼物,是他去市里参加奥数比赛的时候特意给我买的。
临行前的晚上,我端着我的小饭碗,看着我的动画片。爸爸一边喝着杯里的酒,一边用他低沉而缓慢的语气嘱咐着哥哥什么,妈妈往哥哥书包里不停地塞着东西,不时又拿出来检查一遍,复又塞回去。这是后来我上学之后,但凡有考试或是比赛,爸妈的惯行例事(例行公事)。
第二天哥哥回来的时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到我眼前,“给你买的!”
圆滚滚的脑袋上雕刻着一顶爵士帽,一双肥厚的嘴唇遮不住那张完全张开的嘴巴,看上去极不协调。没有脖子,脑袋直接落在了圆柱形的身体上,衣襟上一排铜钱扣子整齐划一。左边一只手,右边露出用来接手臂的球型楔子,手却已经不见了。两条长而细的腿,站立在圆形木片之上。
“为什么只有一只手呀?”
“另一只掉了,下次再给你买个完整的。”
那一年,哥哥11岁,我6岁。
后来我也背上了小书包,也来到了哥哥读过的学校。
我见到了哥哥口中描述的那间又大又敞亮的教室,以及传说会吃人的老师的眼睛,于是我双手整齐而安静地叠放桌面,正襟危坐地度过了我在小学的第一天,直到放了学,哥哥开始笑话我,他一路笑,我一路屁颠屁颠地追随在后,可是我老也追不上。
我照着哥哥跟我说的:上体育课要脱鞋。于是赤脚跑在黑色砂土跑道上,直到回家爸妈对着我俩一顿臭骂,我开始哭,哥哥也哭,哭到后来,我没力气了,哥哥开始笑,我追着他上了楼,一路追,一路骂,直到哥哥把我按倒在地,我不再能动弹。
我开始在学校里四处奔跑与找寻,我知道哥哥是初中部,可是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等我找到了,我却被一群高年级的男生团团围住,直到哥哥冲出来,把我推开,而他却挂了彩。
“回家别和妈说打架的事,就说是体育课被足球砸到了,听见没有!”
“哦~~”
那一年,哥哥12岁,我7岁。
我端着我的小饭碗,边往嘴里扒饭,边目不转睛地看动画片,哥哥安安静静坐在桌上吃饭,然后听着爸爸一边喝酒一边低沉冷静的叮嘱,妈妈先是整理完哥哥的书包,然后整理我的。
“弟弟,这次给你买一个不缺手的木偶。”
“我只要那只手就好了。”
那天放学以后,我一直在教室等,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家,开始是一窝蜂似的,只留下打扫卫生的几个,后来他们也走了,只剩下我。教室里的灯关了又开,窗户外暮色已起,昏黄的路灯映照着孤寂的黑色跑道,蛙虫声取代了聒噪的人声。我打了一个寒战,开始四处张望。直到班主任告诉我,爸爸来了——蓬乱的头发,微微颤动的双肩和手掌。
“哥哥呢?”
“在医院。”
“生病了吗?”
“不是。”
“妈妈呢?”
“在医院陪着哥哥。”
“我们去哪?”
“去医院看妈妈和哥哥。”
我低下头,盯紧路灯下随着脚步起伏晃动的身影,不再说话。身体愈发寒冷,一只手牵着爸爸的手,随即加紧了步伐,生怕一旦跟不上爸爸,爸爸就会把我丢下。
那一年,哥哥13岁,我8岁。
来到医院,妈妈开始对我歇斯底里地喊叫,爸爸把我拉到身后。
“都是你,非要什么木偶,你哥哥为了给你买木偶,被汽车撞到,现在躺在这里了!”
妈妈说完一把将木偶摔到我的面前,然后开始哭。
我被妈妈的举动和木偶身上的血迹吓到,开始嚎啕大哭。
爸爸搂过我的肩,一边轻拍一边也开始哭。
冬雪盖过一年的轮回,料峭春日陡然而过,也带走了往日悲伤。
我不再被允许边吃饭边看动画片,我开始坐在哥哥以前坐过的地方吃饭,听着爸爸一边喝酒一边娓娓细长的叮嘱,妈妈往我的书包里不停地塞着东西,不时又拿出来检查一遍,复又塞回去。
我开始一个人放学回家,没有人再告诉我高年级的课堂是什么样,也没有人再跟我说,上体育课要脱掉鞋子奔跑。
那年夏天热得反常,走在路上都能看见地面上打着圈慢慢上升的烟晕,路边的草打着焉,似要把头直往地下钻,知了也不叫了。
我“咯吱”地蹬着自行车,到村口买了根冰棍。来到坡顶,停下来,一手把住车头,一手把冰棍塞到嘴里,调整好角度,以使其不掉下来。然后用力一蹬,从坡上冲下去。
我不敢放开双手,也没法叫出声来。
我感受着热嘤嘤的风从耳边吹过,掺杂着田间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那一年,我9岁,哥哥还是1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