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覃浠
夷陵,乱葬岗。
他拉着阿苑的手,走的甚是欢脱。
“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我偏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
提笔想写魏无羡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就是张志和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云梦江氏的莲花坞大概就是诗里写的那样,依山傍水,莲花满塘。偶尔,还有些白鹭伴着笛声悠扬而去。
每到莲子成熟的季节,傍晚十分,莲花池旁总有嬉笑打闹的声音。总有几个江氏的子弟坐两条小船来到莲花池旁,摘莲子打水仗,好不快活。
就和诗里写的一摸一样。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可到了最后,这句诗于他而言就只剩下最后半句。
斜风细雨不须归。
不须归。
有些伤痛,何可言何能言何处言何时言;有些秘密,不可说不能说不必说不须说。
最后的最后,他立于山河之巅,却不知何处为家,何处可归。
不须归,不必归,不能归,何时归。
他大概不止一次梦到十六年前云梦的种种,那个有师姐,有江澄,有江叔叔虞夫人,有喝不完的莲藕排骨汤,有望不到尽头的莲花坞。还有那个当年傻傻的,却爱笑爱闹的魏无羡。
是魏无羡,不是魏婴,也不是夷陵老祖。
只是魏无羡,云梦江氏的大师兄而已。
那个时候的他,该是何等的风光。
闯祸时有江澄陪着,师姐纵着,即便闯了祸也不过是被江叔叔训斥两句,最多再被虞夫人关两天祠堂。
放出来时,必有他一顿好吃好喝,还有师姐猩红的一双泪眼和一碗热气腾腾的莲藕排骨汤。
每每想起都觉得垂涎三尺。
所以当他见到莲花坞熟悉的小船和莲蓬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的触景生情,想起十六年前的种种。
于是,他在舟上昏黄的灯光里看到了笑盈盈的师姐,温柔的叫着他“阿羡”。
和十六年前一样,他也弯起甜甜的笑意对着师姐振臂高呼:“师姐!”
耳畔传来的却是温宁怯生生的询问:“公子,你怎么了?”
仿若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只一瞬间便让他清醒的刺骨凉。
然后,他尴尬的堆起一抹笑意,摸着肚子有些尴尬的皱着眉头:“我饿了。”
他和从前一样说了那句:“我饿了。”
却再也没有那个温柔的声音回他:“莲藕排骨汤马上就好了。”
再也不会了。
其实,云梦江氏于他而言,如同萧何于韩信。说到底就是那句大名鼎鼎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云梦江氏救他于水火,江氏宗主江枫眠更是待他如亲生。以至于外人提起“云梦江氏魏无羡”总会私心里觉得里面藏着一段外人不得而知的风流韵事。
以虞夫人的性子大概是不信这些的,但还是对他万般严厉。以至于他十六年后归来,携蓝二去云梦江氏祠堂祭拜的时候仍念念不忘。
“这么多年啊,我还真没见过第二个女人像虞夫人这样脾气那么暴躁,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事把我赶到祠堂来罚跪。”
然后他收了笑容,虔诚的双手合十拜了拜,说:“罪过罪过罪过。”
也许,他在十六年前血洗莲花坞那夜,才真正的认识了虞夫人。
那个平日里抱怨他这那那这的虞夫人,在王天娇嘴里听到“家仆之子”之后瞬间炸毛,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暴走。
完了还很是优雅的甩了甩手,说:“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也想管我们家的人。”
大敌当前,虞夫人依旧还是冷着一张脸吩咐他:“魏婴,你一定要护着江澄!”
然后,迎着火光丢下最后一句:“死也要护着他,听到没有!”
他只是无言的点头。
明知不可而为之,他做到了。
在得知江澄金丹被化之后,他几乎没有犹豫的选择了刨丹。以自身全部倾之为江澄乃至江家续命。
甚至编出抱山散人这一套故事引江澄上钩。
他说:“江澄,只有这一次机会,下次可不能这么冲动了!”
观音庙时,他面露疲色:“就当是我还给江家的。”
也许江枫眠说的不错,他的的确确是江家后辈最懂江氏游侠之风之人。
他此生所有的高光都源自江家祖先留下的那句“明知不可而为之”,并一直以此为人生标杆。
为人处事放浪形骸不拘小节,却偏偏事事逞能英雄气节颇重。
可最后也是因为那句“明知不可而为之”,葬送了他此生全部的光亮。
夷陵,乱葬岗。
有人说他被温狗抓走扔进了乱葬岗,从此音讯全无尸骨不存。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乱葬岗下的累累白骨和深沉如海的怨气,当真是不好受。
他再也没有之前那么明亮的笑容了。
即便是面对着自己最亲的师姐撒娇,眸中都带着藏也藏不住的疲惫。
当他在江澄面前撒下那个蹩脚又荒唐的弥天大谎之后,当年那个爱笑爱闹的魏无羡就已经死了。
死在了江澄那个头也不回的挥手告别里。
再也没有回来过。
世人皆知魏无羡消失了三月,且其佩剑随便自行封禁。当众人猜测魏无羡身死乱葬岗的时候,他却携一把鬼笛归来。
江澄问他:“这三月你去了哪里?”
他也只是低下头去,眉头微皱,道一句:“一言难尽。”
他始终也没有把乱葬岗的事情讲出来,只一个人沉默着,忍受着仙门百家明里暗里嘲讽他不懂规矩没有教养,仍旧没心没肺的捧着酒壶笑得潇洒。
他就像一个封闭心门的孩子,倔强的把自己封锁在一个盒子里。
他被迫弃了随便,用起了那只笛子。
他叫它陈情。
陈情,陈诉衷情。
当听闻他叫那笛子陈情的时候,我的眼泪突然不受控的留了下来。
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
我愿意陈述情愫表白行为,想不到竟意外地得了罪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说到底,他又有什么错呢?
错就错在当年云深不知处内,先生问他:“今有一刽子手,父母妻儿俱全,生前斩首者逾百人。横死市井,曝尸七日,怨气郁结,作祟行凶,何如?”
他答不出,蓝二说了标准答案,他仍旧不服:“先生,我有疑!”
“虽说是以度化为第一,但是度化往往都是不可得的。了其生前所愿,化去执念,说来容易,若是这执念是得一件新衣裳倒也好说,但若是灭了满门报仇雪恨,该怎么办?”
蓝二答:“故以度化为主,镇压为辅。不灵,则灭门。”
“暴殄天物嘛,其实我刚才并非不知道这个答案,只是我在想第四条道路。”
先生冷哼:“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第四条,你且说来。”
“这刽子手横死,化作怨灵是必然的事情,那既然他生前斩首百余人,那为何不掘这百余人的坟墓,激其怨气,结百颗头颅与恶灵相斗。”
先生怒道:“不知天高地厚!附魔降妖,灭鬼歼邪,为的就是度化。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反而还要激其怨气,本末倒置,罔顾人伦!”
“先生,有些东西横竖是无法度化的,何不加以利用啊。大禹治水亦知,塞为下策,疏为上策。这镇压即为塞,岂非下策。”
“先生!灵气也是气,怨气也是气。灵气储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加以利用,这怨气也可以,为何不能加以利用啊?”
“那我再问问你,你如何保证这些怨气为你所用而不是戕害他人?”
他硬着脖子理不直气不壮的回:“我……尚未想到。”
先生当时被气得摔书大骂:“你若想到了,各世家就容不得你了!”
夷陵,乱葬岗。
他拉着阿苑的手,走的甚是欢脱。
“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我偏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
“阿羡,你是不是不想待在莲花坞了?”
“师姐你说什么呢?莲花坞是我家,我不待在这里,你让我去哪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
“师姐,当年如果不是江叔叔把我给捡回来,我恐怕现在还在街头行乞,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莲花坞,更不会离开你和江澄。”
他拍着江澄的肩膀笑得洒脱:“他们姑苏有双壁算什么,我们云梦有双杰!”
祠堂里师姐拉着他的手笑得温柔:“你天生就是一张笑脸,一副笑像,无论什么难过都不会放在心上,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都还是会开开心心。也正是你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受得了阿澄的脾气吧。”
他盯着劫后重生一片和谐安宁的莲花坞笑中含泪:“也许想回到过去的日子,也不难。”
江澄说:“他舅舅是我,你有什么遗言吗?”
师姐说:“我们三个才是这世界上最亲的人。”
那年的不夜天,师姐含泪拉着他的手轻抚着他额前的碎发:“羡羡,你怎么跑的那么快,师姐都还来不及再看一看你……”
他蜷缩在仙子面前噘着嘴欲哭无泪:“谁不想回莲花坞……”
观音庙内江澄痛哭流涕:“你说过,将来我做家主,你就做我的下属,一辈子都不会背叛云梦江氏!”
他微微叹息着别回头去:“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前尘往事如烟如尘,仿若云散水涸,岂复有重来之日。
他们啊,都回不去了。
在他拿起陈情的那一刻,当年的阿羡就已经死了,死在了他的英雄病下,倒在了那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江家家训面前。
死不瞑目。
朱雀桥上,他也曾暗自伤神。
命运总是喜欢开这种天大的玩笑。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江澄会与他背道而驰,而和他并肩而立的却是姑苏蓝氏的蓝二公子。
含光君,蓝忘机。
那个人总是连名带姓的叫他。
“魏婴!”
“魏婴,凝神。”
“魏婴,此道损身,更损心性。”
“魏婴,修习邪道终归会付出代价,古往今来无一例外。”
可那人在别人面前即便是怒发冲冠,也只会连姓带字的叫,或者直呼官位。
“江晚吟!”
“金宗主。”
唯独在他面前,那人就会特立独行,分分钟就能忘了蓝氏的端方雅正。
现在想来也许只是因为他当初点名道姓的叫那人的名字吧,不然以蓝二的个性又怎么会一直记得。
“蓝忘机!”
“机兄!”
“含光君!”
那人通通不应,他只好无可奈何的叫:“蓝湛!”
那人立刻抬起头来横了他一眼,他连忙陪笑:“我不是故意要叫你名字的,可是我刚才喊了好几声你都不答应……”
那人便好脾气的没了话。
只是那之后也只连名带姓的叫他“魏婴”,可即便是那人的哥哥蓝大对待他都自始至终彬彬有礼,相见之时都要叫他“魏公子”。
那人总是出现在他刚刚好的位置。
那日在街上遇到金陵家的仙子,他大喊一声蓝湛,那人便应声从天而降。面色冰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和十六年前一摸一样。
十六岁的等,十六年的盼。
那人总是沉默着,在他离去的岁月里,走他走过的路,受他受过的伤,喝他爱喝的酒,养大了他留在云深不知处的兔子,为了他逢乱必出,生怕一个不小心错过了他的消息。
他做了十六年的大梦,那人就捕了十六年的风。
云深不知处静室的天子笑,云深不知处后山的小白兔,以及那一首他听了一遍吹了一遍就被那人牢牢的抓着手死活也不肯放手的《忘羡》。
都是这十六年来那人为他的改变。
玄武洞内,他眯着眼睛问那人:“蓝湛,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啊?”
十六年后某处山头,他笑:“蓝湛,下次见面,你要想好这首歌的名字啊。”
那人转头:“我早就想好了。”
当年玄武洞内,他模糊的看到那人说了两个字。
那人说:“忘羡。”
闻笛声,独惆怅,云深夜未央。
是与非,都过往,醒来了,怎能当梦一场?
云深不知处后山,他说:“我真的没想过,你会接下仙督的担子。”
那人目光深远答:“我们在这里起过誓……”
十六年前他双手合十:“愿我魏无羡能够锄奸扶弱,无愧于心。”
十六年后,他立于风中眸内幽深:“愿我蓝忘机能够锄奸扶弱,无愧于心。”
他含笑喝了口酒:“蓝湛,你不愧是含光君。”
那人也笑:“你也不愧是魏婴。”
若此时有人再问我魏婴是谁?我一定回他:“一个孤胆英雄。”
为了义,他独入地狱。
为了情,他独揽所有罪名。
他被天下人误解。人人以为他是魔道至道,以为他十恶不赦,要将他碎尸万段才罢休。
他说:“是非在己,毁誉在人,得失不论。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他说:“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我偏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
这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那种无法说出的冤屈,他都含笑饮尽,独留一句无言的“得失不论”。
天子笑。
一笑天子酒,一笑泯恩仇。
初见面时,他含笑推过一坛天子笑问:“姑苏天子笑,分你一坛,当做没看到我行不行?”
多年后金陵台上,那人眸中含笑对他说:“一条独木桥走到黑的感觉,也不错。”
那人啊,一直都在他刚刚好的地方。
也只有那人,一直信他、助他,以命相拼,护他周全。
好在,所有的谜题都有答案,所有的冤屈都被平反。
临走时,他依旧牵着小苹果,抱着酒壶。
大概酒壶里装着的还是姑苏天子笑吧。
一笑天子酒,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