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城市的这几天,我感觉舒适了许多。睡眠开始好转,也不再酒不离手。
我的邻居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我们一同住在拥挤又深的巷弄里。从小巷出去需要骑十来分钟的自行车,走的话可以从一家人的客厅里穿过去,再爬过一堵残缺不全的砖墙,算下来大概需要五六分钟。
这对夫妻经常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小吃拿给我,据说是这边的特色。我总是被他们的热情好客打动,却不知道如何回报。女人长相一般,给人的感觉是踏实勤劳;而男人则乐观开怀,身体羸弱,总是躺在床上,少见下床走动。
我说,我最近没事干,我陪你出去走走。
他说,不必不必,你坐。我这样挺好的,又不像瘫痪的那样翻个身都困难,又不像癌症晚期还要承受疼痛。我就躺着,站起来就犯晕。
我说,你没去医院检查吗?
他说,检查了,医生说低血糖,其他没什么毛病。我又不是没见过低血糖,你是读书人,你说低血糖是我这样吗?
我摇头。也不知自己在表达“不是”,还是“不知道”。往更深了想,我也许在表达我并非读书人这层意思。我肄业,证书是深绿色。
他说,都是骗子。他们一看我没什么好骗的就随便找个问题打发我走。好继续骗别人。
我说,我有个朋友也是去了医院,后来再也没出来。
他说,所以现在的医院真是丧尽天良。
我说,我倒不是觉得医院有多么罪大恶极,只是我朋友在临终前明明手指在动,可他们却不抢救。
他说,什么?那你告他们啊,医院见死不救这是犯罪的!让警察抓他们。
我说,我也想,可他们说朋友当时已经没了呼吸,心跳也没了。而且他们再三确认了,手指并没有动。再说,见死不救并没有构成犯罪。
他叹气说,节哀吧,生死有命。也许真是你看错了,有时候是车子动了。
这时候女人端着一盘橘子走进来,她用自己满是污渍的手三下两下就剥了一个,没等我推辞就塞到我手里。
她说,你朋友真可怜。早知道医院不救的话你就应该去找神仙。
男人企图打断她的话,她白了一眼继续说道,我一堂弟当年也是病危,医院怎么也不肯收院。后来没办法,我们就去找了村里的神仙,结果奇迹了,堂弟很快就好了。今年都第三年了。
男人说,你别听她瞎说,有那么神怎么不把我治好了?我前两年找过他好几次,不见!你说是不是心虚?他怕自己装神弄鬼那一套被识破。
我给男人递了一支烟。并为他点上。男人忙不迭地撑起身子,开始趴在床头上吸烟。
我转过脸对女人说,你说的神仙是那些迷信从业者吗?
她说,那才不是迷信,那是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你没发现吗,现在科学家没法解释什么的时候,就说是迷信。前两天我还看新闻来着,说有个村子里有棵百年老树,最近开始不知怎么的一到晚上树下面开始下雨。你走到树外面还是万里晴空,树下面却是淅淅沥沥的雨滴。
我说,然后呢?
她说,我家男人还不信,我就说有大事要发生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就那个村子,三天死了三个人。
男人说,你净瞎说,那村子死人是因为有个肇事逃逸的司机,逃到村子结果因为车上满是血就没人敢收留。他说他是贩猪的,车上的血是猪血。他以为老百姓都傻啊,谁家贩猪开越野。
我说,结果呢?
男人说,结果半夜这男人就潜入到村子里面,杀了三个人。一个当晚就死了,两个送到医院,重症监护两天后死了。唉,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我说,那男人后来呢?
他说,第二天村民就报了警,肇事司机还在逃。
女人说,所以那棵树也是有灵性的。这你不信不行。这种事你拿科学怎么解释?我一直说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有灵性的,一枝花一颗草,那都不能随便亵渎。
我想起了我的那台4008。
女人又问,对了,你朋友是什么病?发现得早有的治吗?
我说,不是病,车祸。一辆福特翼虎,司机还在逃。
他们夫妻俩同时陷入沉默。
我解释道,不是越野,是一辆SUV。他们才轻松一点。
这里我没跟这对夫妇多提我这位朋友。一年时间已过,她应该回到最适合她的地方,或是西方或是尘土。而不是多活在一个人心里或者印象之中。
我曾很信服村上春树的一句话,大意是说一个人真正的死亡不是肉体的死去,而是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但现在我不再这么认为,我觉得生死有命。当她从某刻起,永远将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不妨就当她已死去。这世上多的是告白与告别,其本质区别是前者是活着的标志,后者是死去的开始。
我对许静说,等我有钱了我就换一辆越野,到时候我们就开去草原驰骋。田园牧歌。
许静说,我才不喜欢越野,长得太野蛮。你看那辆越野,屁股太大,显得很不成比例,真丑。
我说,那是备用轮胎……
许静说,这就说明那种车的轮胎质量不好,要不然好端端的放个多余的轮胎干嘛?我还是觉得咱们的车型我最喜欢,远远看起来就像个优雅高贵不卑不亢的汗血宝马。
我说,那我是不是像个皇族,坐在宝马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许静说,你像个牵马的。是本姑娘的伴读小书童。
我说,这么说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还不如一匹马。
许静说,没有没有,这不是比喻么哈哈。
我将杯子递给许静说,王后您的咖啡。
我们停在路边,从保温瓶里倒出上一站准备的雀巢咖啡,对着一望无际的麦田畅饮。
许静迎风闭着眼说,夏天就是好,满满的都是生机。
我说,这时候你吖一口雀巢,且听风吟,你就会发现自己不是个急着赶路的学子,而是一个寻找写作素材的作家。
许静抿了一口咖啡说道,本姑娘本来就是作家。
我说,阁下的代表作是……
她仍未睁开眼,却高高地挑起了眉头。
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静说,横眉冷对千夫指。
我忍住笑意。
许静说,喂喂喂你快点闭上眼,快点快点。
我说,怎么了?
许静说,你先闭上,闭上了没?
我说,嗯。
其实我并未闭眼,而是看着许静好看的侧脸入神。只不过她并未发现,仍闭着眼沉醉在自己发现的新大陆里。我们近在咫尺,一幕之隔,已是两个天地。
许静说,怎么样,草原的味道有没有?
我终于笑了出来。
许静不明觉厉。等她睁开眼看着正笑得前仰后合的我,再看了一眼自己的纸杯子,才大吼道,王八蛋!
我说,你应该感谢我,让你在没有越野车的前提下就进行了一次田园牧歌。零成本,低碳环保。
许静横眉怒目,这特么就是你在我杯子里放草的理由吗?
我说,这你就错怪我了。你不觉得此情此景,很像《诗经》里的一句话吗?
许静松开抓着我头发的手,满脸狐疑地说,说来听听。
我暗自松口气,遂胡乱说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许静说,我倒觉得是另一句。
我说,哦?
许静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惊呼,不是茕茕白兔,左顾右盼吗?
气氛沉寂在橘子皮的香甜之中。我不记得是初中还是更早读过一篇课文,文中李小屹为雪人贴上一副橘子皮嘴唇。但记忆仅限我联想到这里,雪人最后怎样我难以想起,现在我只是莫名觉得,那个雪人也许并不需要那个嘴唇,它应该知道纵使自己多么娇艳多么吸引目光,也不会有人在冰天雪地里吻上去。
女人良久叹息道,这世道啊,人心不古。
我并没有接她的话,转而说,今年橘子倒挺甜的。
女人来了兴致,将自己如何发现廉价橘子的过程讲述了一番。男人烟已经抽完,开始靠着枕头打盹。我起身离开。
许静的书整整齐齐地码在我的床头,在找到这间偏僻的房子之前,我推着一小车书穿过无数的大街小巷。我一直在找一个地方,那里没有许静,没有公司,也没有火车站上满目琳琳的欺骗。这样一个空间里,我将自己心爱的女孩写的书撕掉封皮,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页一页地读。
封皮上有我曾经写给她的一句话,稀奇的是盗版书商没有将它去掉。他们换掉了我精挑细选的封面,用一个巨大的半裸体代替。但在这句话上,他们表现出了文学工作者的素养,或者鸡鸣狗盗之徒的仁慈。
这句话说,每一场盛大旅程的起点,都是生活对我们始乱终弃的开始。